怎么解释？直接向苏晓樯说，有人弄坏了我的自行车，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所以为了保护你我才想和你一起回家吗？这样做并非不行。但是路明非一开始就是为了不让她惊慌，才没这么说的。
那不说？但是不说的话，她对自己的误解似乎会变得更严重。
路明非还在尤豫该不该说的时候，苏晓樯已经默然背上了书包。“走吧？”她说。
“啊？”路明非愣了一下。
“你不是要和我一起回家吗？走吧？”
“可我还没————”还没解释。
“但你现在不是还没想好说不说吗？”
“是倒是————”
“那就走吧。”她已经轻飘飘地从座位上离开，回头，平澹说道，裙子在窗外照进的夕阳的馀晖中微摆，“再不走，学校大门就要关了。我们就得翻墙出去了。”
他跟在她身后，她走在他身前。两个人走在放学后洒满霞光的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颇有点入秋的寂聊写意。
从走廊一侧的透明窗户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旧教程楼二楼的社团教室。柳淼淼会在里面吗？路明非不知道。距离太远，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是几名女生的剪影。
拐进楼梯间，苏晓樯等路明非走到离她稍近的并肩的位置，才接着往前走。
她低着头，里啪啦地打着字，不知正和谁在发着消息。路明非识趣地把视线挪开，盯着地面。
“今天我没穿裙子。”冷不防地，苏晓樯说了一句。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不是在看我腿吗？”苏晓樯已经收起了手机，双手插进校服裙改出来的兜里，若无其事地说道。
“？
路明非急忙辩解，“我那是在看地板好么！”
怎么说的自己象是个变态似的？
路明非轻轻咳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算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啊？”
她突然沉默了，盯着自己的鞋尖，哒哒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荡着回音，一直走到一楼出口的时候，她才说道：“初中的时候，我父母离婚了，双方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虽然我父母都说跟她们住，没关系，而且双方新的家庭成员也都是很和善的人。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在哪边都是格格不入的。于是就一个人住了。”
路明非没想到一开口就是这么沉重的话题，正在蕴酿怎么回话的时候，苏晓樯又突然说道：“你可别道歉。”
“啊，你怎么知道————”
路明非想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该怎么道歉。
“每次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别人总是跟我道歉，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耸了耸肩，脚尖一直踢着一颗石子。左脚、右脚、左脚、右脚。石子在水泥的路面上滚出滋啦啦的燥人声响。
走到校门的时候，她一脚将石子踢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接着说道。
“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接受不了，但是后面因为一些人的帮助，我已经基本走出来了。我愿意说出这件事，说明其实我已经不太在意了。但是别人的道歉反而会让我感觉我还在意，听到的道歉多了，我渐渐的会觉得自己真的还在在意。
久而久之也就不愿意说了。”
她转过头，眼睛在稍低的位置瞟了路明非一眼，然后又看向自己前方，“所以，你可别道歉。”
“我知道了。”路明非点点头。
之前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了解苏晓樯，或者说，了解了大部分的苏晓樯。
但是这似乎有点自以为是了，他其实与苏晓樯只认识了几天，她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自己仍尚未窥其一斑。
初见面时，以为她只是个清冷、内向、成绩优异的女孩。但实际上她可能远比路明非想的要孤独，也远比他想的要坚强。她若无其事的语气后面可能承受过许多的痛苦。
“我刚才其实是有在看你腿。”路明非说。
她愕然地扭头看着路明非，在泛着最后馀力的天边夕阳下，苏晓樯的脸有些他从未见过红。
“你————怎么又突然说这个了！”
“抱歉，之前的话题稍微有点太沉重了，想转移一下话题。”
“————你真比我想象的还变态。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腿控而已。但是你明明有女朋友，居然还对着天天偷窥的女孩子承认自己在偷她————本来如果你不承认糊弄过去，我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偶尔穿穿裙子凉鞋什么的。”
“真的假的？”路明非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觉得苏晓樯肯定也是在开玩笑。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路明非的馀光好象瞥见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她说道：“假的。”
“啧————”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她的脚步突然慢了一些，语速似乎也缓了下来，“你，可以找她来满足你的癖好嘛。”
路明非咳了咳，尤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柳淼淼不是我女朋友。”
“恩？”她皱着眉，语调一扬，不知所谓地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从头开始，把柳淼淼要他扮演她男朋友的事简单跟苏晓樯说了一下。
想来这件事情告诉苏晓樯也无伤大雅。
听完路明非说的话之后，她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于是往后的那段路，两个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尴尬而又有默契的沉默。
路明非在等她开口说点什么，路明非又感觉，她在等自己开口说点什么。
不知这种诡异的气氛延续了多久，直到一栋栋建筑物如森林般出现在身前。
路明非抬起头，才发现已经走到了那家新开的奶茶店的那片街区。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问苏晓樯：“喝奶茶吗？”
“恩————啊？”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下，然后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用难以名状的眼神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让自己请客，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喝奶茶，你喝不？”
她咬着嘴唇，眼眸低垂着，很尤豫的样子。路明非注意到她的脚尖有些慌乱地在轻轻研磨着水泥路面。
她左脚尖含蓄地收到脚后，鞋尖点地，拢了拢几根散落在耳鬓边的发，点了点头：“可以。”
路明非不懂为什么请她喝一杯奶茶会这么尤豫。更不明白她的表情在为什么还有一点————害羞？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的表情在拂开清冷的水面之后显现出来的些许生动，更加令人动容。
路明非生怕自己沉溺于这清风拂开水面的侧颜之中，急忙偏过头，说：“那我们走吧。”
苏晓樯头浅浅地低了两下，高高的马尾辫跟着摇晃。然后她便转身走到了前面。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晨的线从城市钢铁森林的另一边降下，夜幕随之升起。
路明非和苏晓樯走在将黑未黑的人行道上，道路两边，如一顶小雨伞般的街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从两个人的眼前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三色交错的地砖上映出他们的影子。
他们俩时而交错，而后又转瞬分别。象是一个个擦肩而过的人生。
“我们又会交错多久呢？”猝不及防地，路明非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接着就下意识的说了出来。
苏晓樯回过头，奇怪地盯着路明非，等了几秒后，“你这话听着怪怪的。”她说。
路明非也意识到了这话里的不妥之处，手抓了抓后脑勺，试图打着哈哈混过去，“啊哈哈，突然想到了这句话，不要在意————不过你今天也怪怪的，这一晚上做的表情比开学至今都要多。”
她面对着路明非，背着路走，摊开手，耸肩。
她似乎很喜欢用耸肩这个动作。较之于柳淼淼，她的个头要更加高挑一些一点，加之在一晃而过的灯光下，她脸上不符年龄的妆失真了许多，大大的眼睛、
小巧的嘴唇和弯弯的眉毛在黑暗中被一点点勾勒出来，因此做这个动作时就更显得可爱几分。
“我其实以前也是挺会社交的那种类型。”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贯毫无温度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不如说，现实世界里，其实是不存在小说里那种成绩好、长得又好看、其他方面才艺也不错，但是却情商极低、不擅长社交没有朋友的人的。”
“你这是在自夸你自己好看吗？”路明非忍不住吐槽。
“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
她以一种不易被察觉的姿态，低垂了一下眼帘，接着说道，“成绩好的人一般社交能力都不差。社交的本质其实也是一种学习和考试。察言观色，根据对方的性格拿出相映射的相处模式，圆滑地游离在大多数人其间，所有人都觉得和你相处很舒服。这便是所谓的强交际能力。”
“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父母的婚姻处于支离破碎的边缘，于是我努力学习，无论是书面成绩还是社交成绩，我都算得上是满分。小学时期，我不仅成绩常年年级前三，还是学习的少先队大队组织委员。”
“初一的时候，我还竞选了班级的班长。积极帮老师做事，积极帮助同学。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完美的女生。其实恰恰相反，我从小就是个不喜欢和别人社交的孩子。”
“比起每个周末和同学一起去公园玩，我更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看电影。比起当班长，可能角落里的图书委员更合我意。至于学习，那更是讨厌透顶。但是为了挽留我可怜的家庭关系，我只能表现的积极、阳光、向上。”
“我试图用我的优秀来粘合我父母的婚姻。但是初一下学期那年。我父母还是离婚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们其实早就各自在外另有归属了，一离婚，他们便马上和新的另一半结婚了—一这么看来，我的努力也不算白费，还是绑架了他们两三年的。”
路明非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话，思来想去，只能以吐槽以对：“话题突然又变得沉重起来了啊————”
“没事，我说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象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一般，“所以，如你所见，我其实是个相当擅长社交的人。头歪多少显得比较可爱。笑的时候嘴角扬起几分是止于表面的礼貌，几分象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倾听，什么时候是适合插话的时机。这些我全都胸有成竹。但是，也许是前面几年社交的太过度了，把后面很多年的份都用掉了。所以到高中之后，我便不想再社交了。”
“不信。”路明非撇撇嘴，“也许不想社交只是你社恐的借口。”
嘴角笑起的弧度都能完美把握。要是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演技恐怕已经算是实力派女星了吧？
“真不信？”
“不信。”
“那回到刚才的话题。”
苏晓樯突然脚下一滞，在路明非面前停住脚步，让他来不及反应，往前多走了一步才停下，两人间距离迅速缩短。
因为是突然停下，她的马尾辫还在后面一漾一漾，像只勾进人心里的猫尾巴。
“我说。”她背着手，身体微微前倾，任由柔和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现实世界里，其实是不存在小说里那种成绩好、长得又好看、其他方面才艺也不错，但是却情商极低、不擅长社交没有朋友的人的。你说了什么？”
自己说了什么？
路明非愣愣的开口：“你————这是在自夸你自己好看吗？”
她头歪向左侧，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接着，用路明非此前从未听过的温柔、狡黠的声音说道：“难道不好看吗？”
话音落地的间，不知是苏晓樯刻意为之，还是偶然，她自下往上的视线与路明非的眼神在一瞬间交汇。
相交的那一刻，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意外地愣了一刹。愣住的那一刹里，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处拿捏到恰到好处的表情，都在路明非眼中纤毫毕现。
甚至，他还注意到苏晓樯剪着水的眸子还反射着街灯的光芒。街灯照着他。
咚咚————
不知是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还是她的心跳陡然强烈。
总之，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静止了。
月光、路灯、时而疾驰而过的车辆、似乎能隐约听见的沉重呼吸和心跳声，都被凝滞在这短暂的安静氛围之中。
半晌之后，苏晓樯后退一步，像只天鹅般在月光下画了个弧度，背对着路明非，不无平静地说道：“现在相信了吧？”
“信了信了。”
和苏晓樯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路明非居然隐约有一种窒息的错觉。哪怕是现在，还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了不安分地跳动着。
苏晓樯却已经背着手，驻足站在前方，泰然若之。仿佛刚才她的所有娇俏与可爱只是他的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