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三人几乎是爬出蓝石地下城。
浑身污泥,精疲力竭。
外面世界的冷风一吹,那萦绕在口鼻间的腥臭与恐惧,才被驱散了些许。
杰姆扶着膝盖大口喘息,声音因后怕变得扭曲,破口大骂:“靠,那他妈是噬冰蝎!”
“冒险者公会那群混蛋是躺在办公室里数钱数到手抽筋了吗!让这种层级的怪物在第七层安家!我们差点全他妈交代在里面!”
若不是泰亚在最后关头,用他那面巨盾和身体硬生生扛住了噬冰蝎的蝎尾穿刺,三人趁机找到一丝缝隙,才连滚带爬地逃出生天。
否则全队都得葬送在地下城。
只是泰亚本人却永远留在了地下城。
任何冒险者都明白,出行任务伴随着死亡的风险,牺牲是常态。但当同伴真的在眼前倒下,那沉重的实感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队长兰斯抹了把脸,噬冰蝎带来的巨大阴影还笼罩在他内心深处。
幸好那只噬冰蝎酒足饭饱,状态怠惰,没对他们起什么杀心。
它根本没将四人放在眼里,否则兰斯一伙不可能逃脱它的魔爪。
这根本不是c级冒险者能讨伐的敌人。
没有b级小队牵头,撞见它就是送死。
就连一向最为沉稳的绮罗,此刻也无力地靠在斑驳的墙壁上,脸色惨白,往日的冷静荡然无存。
那致命的蝎尾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掠过,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已故的太奶在挥手。
“必须…立刻上报。”她声音微哑,带着止不住的颤斗,“若有其他不知情的人闯入第七层,他们未必有我们这样的运气。”
远超蓝石地下城危险阶级的恐怖魔物降临,这件事迟一步上报就可能会导致一伙王国精锐冒险者全员丧生。
绮罗第一时间就想到必须立刻将噬冰蝎情报通知冒险者协会。
三人稍作喘息,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与翻涌的悲愤,带着一身狼狈和劫后馀生的怒火,步履跟跄朝着冒险者公会的方向走去。
就在三人于死亡边缘挣扎逃生之际。
地下世界的另一端,狄修戴上呢帽,披上大衣,来到东部战区根据地。
他决定将家园的指挥权暂时交给最信任的刀疤鼠。
刀疤鼠是鼠鼠们中智勇双全的代表者,忠诚果敢,称他一句“神之长子”毫不为过。
鼠鼠们性格各异,虽然都很忠诚,但刀疤鼠是狄修知根知底,从初始阶段一直走到现在的鼠鼠,对他的命令严格执行,最为信赖。
“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家园这段时间就托付给你了,东部战区可以先暂时让斗天鼠接替。”
刀疤鼠欲言又止,最终将所有的担忧与忠诚化为一句:“遵命老大,请您务必小心。”
其实刀疤鼠内心想劝阻狄修不要去,或是提议自己同行。
可“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自己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拖王后腿。
离开鼠鼠家园。
行走在潮湿的信道内,狄修心跳不禁有些加快。
时隔多年再度迈向人类世界,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笼罩全身。
尽管灵魂曾属于人类,但漫长的鼠鼠生涯让他潜意识里认同了这个身份。
重返人类社会,竟让狄修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疏离与不安。
通过新挖掘直通米娅服装店后仓的密道,他悄然抵达了人类世界的边缘。
就在即将踏出洞口的那一刻,记忆深处那双来自王女马车,清冷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猛然浮现,让狄修爪子为之一顿。
那次被“看光”的经历,如同一个微小的心理烙印,可能是源于行窃时被撞破的尴尬,亦或者人类灵魂对“裸体”被异性注视的本能羞耻,那目光总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狄修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
眼神重新变得坚毅,回到人类世界。
时近傍晚,米娅和莎拉刚刚打烊。
关上店门,两个女孩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
“莎拉,我们今天卖了四百件!每人能分四百铜币呢!”米娅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们可以给你换一个新法杖,你上次那个法杖不是坏掉了嘛。”米娅开心地说。
然而对于她的好意,莎拉却摇了摇头:“不用了,米娅,我们还是先攒钱还大先生吧。”
两人父母买药钱是狄修出的,莎拉一直记在心里。
“恩,你说的对,大先生的钱我们不能一直拖着,等还完大先生,我们就给你买一个新法杖。”
四百铜币,相当于布莱顿城一个强壮男人在码头辛苦四天的工钱。
两个少女围着小钱箱,脸上洋溢着纯粹满足的快乐。
屋内暗处的洞窟,狄修探出一点小脑袋,注视着这温馨的一幕。
他不忍心打扰这份属于她们简单的喜悦。
在阴影中停留片刻后,便再次融入夜色。
“给我干哪来了?”
踏入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魔法中世纪,狄修陷入一种奇特的茫然。
纵横交错的街道构成了比地下管网还要复杂的迷宫。
狄修踱步在人类世界的石板街上,目光扫过两旁笨拙的木筋墙与尖顶屋。
他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这不是货真价实的中世纪,否则光是从排水沟飘来的那股“淳朴”气息,恐怕就会让他望而却步,打死不来人类社会。
正想着,灰鼠们的领袖突然刹住了脚步。
眼前三条岔路让他犯起了难。
狄修驻足于一条从未见过的肮脏小巷。
环顾四周,尽是低矮破败的棚屋与面色麻木的行人,一种与鼠鼠家园截然不同的破败扑面而来。
狄修不得不承认,他迷路了。
之前光想着出来找灵感了,居然忘记自己压根不认路,这布莱顿城他总共就没上来过几次,现在又是深夜,啥都看不清,小风一吹彻底断了思绪。
这时,一只眸子幽静的黑猫从街道掠过,瞥了他一眼又迅速钻进巷口。
天色被时间染黑,狄修不好意思钻回下水道,他刚耍完酷结果因迷路而被迫返程,传出去他面子往哪搁。
随后,他潜入了一户看起来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人家。
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狄修准备在此度过重返人类世界的第一个夜晚。
这户人家的贫困显而易见。
昏暗的油灯下,餐桌上只有寥寥几块干硬的黑面包和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菜汤,男主人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一坐下便因腰部的剧痛而闷哼出声,女主人立刻上前,用那双粗糙的手为他轻轻揉按。
“早说了码头那活儿你干不来的,偏不听……”女人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化不开的心疼。
男人皮肤被晒得黝黑,身躯因营养不良显得异常消瘦,一整天的疲惫刻在眉宇间,可他却仍挤出笑容,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没事,你瞧,工头今天多给了十铜币,我花五铜币买了个白面包,你吃。”
女人接过那已凉透的面包,摩挲了一下,却小心地收了起来:“留给女儿吧,她正在长身体。”
他们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能送去下城区的学校读书,这是这个家庭竭力维持的最大体面,男人年轻时读过几年书,比其他平民更深刻的了解知识和学历的作用。
“你吃吧。”男人摇摇头,眼神温和坚定,“女儿的学费,我再干一段时间就能攒齐。”
他忽然想起什么,象个少年般带着点羞涩和得意,让妻子闭上眼睛。
当女人疑惑地再次睁眼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颜色鲜亮的红色衣裙出现在眼前。
“喜欢吗?”
女人没有惊喜,反而吓了一跳:“你疯了!这得花多少钱?快退掉!”
在她认知里,这么精美艳丽的衣服,根本不是他们家庭可以拥有的奢侈品。
“不贵,真的。”男人急忙解释,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喜悦,“就在莱斯街新开那家店,只要五十铜币,我半天工钱就能赚回来。”
“五十铜币?”
女人抚摸着衣物细密的针脚和均匀的染色,满脸难以置信。
这种品质的衣服,她年轻时在一户富贵人家做保姆时见过,少说也得要七八百铜币,甚至一银币,那足够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开销好久,她怀疑这是丈夫想让她收下的善意谎言。
“五十个铜板也很贵了,我身上这件就挺好,还是拿去退了吧。”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身上那件衣服的袖口。
那衣服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露出了毛边,肘部与肩线处,是密密缝补过多次,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
男人看着她,轻轻按住妻子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
“收下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坚持,“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没什么大本事,这是我现在能给你的,最象样的一份礼物了。”
女人攥着衣服,眨了眨眼睛,泛起一层盈盈的泪花。
这平凡的一幕,完整倒映在狄修灰黑色的眼眸里,他静默地隐于桌脚的阴影处,同样眨了眨眼睛,可什么都没落下。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
狄修逆着光,静静离去。
清晨的阳光漫过破败的街道、漫过低矮的房屋,漫过残破的窗户,在那张承载整个家庭清贫与温情的旧木桌下,一枚银币在透进的微光中,闪铄着沉默柔和的温暖光泽。
那是他的住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