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一千八百余名通过初试的参选者，被引领至未央宫后山一处名为“炼心谷”的所在。山谷呈环形，中央是一片平整的冰原，四周则是高耸的冰壁。冰壁上天然形成无数镜面般的冰晶，在熹微晨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谷中已布置妥当。中央冰原上，每隔三丈便有一个淡银色的光圈，光圈内符文流转，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却又隐隐不安的气息。四周高处的冰台上，站着十余名未央宫执事与长老，为首的正是昨日那位赵执事。他身侧还站着一位白发白须、面色红润的老者，老者身穿素白长袍，气息渊深如海，赫然是结丹巅峰的修为。
“这位是掌管炼心谷的徐长老。”赵执事向众人介绍，“今日问心幻阵，便由徐长老主持。”
徐长老抚须微笑，目光温和地扫过下方众人，但那温和之下，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问心幻阵，问的是道心，照的是本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阵中幻象，皆由尔等自身心念所生。贪、嗔、痴、怨、惧、欲……种种心魔，皆可能显化。尔等需谨守本心，认清虚幻，于一个时辰内走出幻阵光圈者，即为通过。”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阵旨在考验心志韧性，对修为并无要求。然则，若心志不坚，沉溺幻境过深，轻则神魂受损，淘汰出局；重则……心魔反噬，修为倒退亦有可能。现在，各自进入光圈，盘膝而坐，凝神静气。幻阵，即刻开启。”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人紧张，有人兴奋，也有人如秦阳注意的那几个“独行者”一般，面无表情。
秦阳与张嫣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一个相邻的光圈。踏入光圈的瞬间，秦阳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笼罩全身，外界的声音迅速远去，仿佛被隔绝开来。他依言盘膝坐下，闭上双眼。
“阵——起！”
随着徐长老一声轻喝，冰壁上所有冰晶同时亮起！无数道迷离的光线从冰晶中射出，在炼心谷上空交织成一张瑰丽而巨大的光网。光网缓缓下压，与地面上的银色光圈联结在一起。
刹那间，秦阳只觉得周遭景象如水纹般荡漾开来。
……
幻境开始了。
秦阳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四周是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血腥味。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与惨叫声。
青岚山，杨家。
幻阵依据他伪装的记忆，构筑了“家族覆灭”的场景。
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来，抓住他的肩膀，嘶声道：“清儿！快带燕儿走！永远不要回来报仇！”
这是“杨清”记忆中的父亲。
秦阳的心神如同古井，波澜不兴。他清晰地知道，这是幻象。眼前的悲愤、痛苦、绝望，都基于一个虚构的故事。他的本心，如同礁石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
《不死经》缓缓运转，功法中蕴含的那股锁住生机、稳固神魂的特质自然散发，让他的灵台始终保持一片清明。幻境中的画面如同隔着水幕观看，情绪无法真正浸染他的心神。
他看着“父亲”倒下，看着“敌人”狰狞的面孔逼近，心中却在冷静分析：“幻阵试图激发我的仇恨与执念，以此动摇心神。可惜，这并非我真正的过去。”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迈出，周遭的焦土、残垣、血色，如同被打碎的镜面，片片剥落。
场景变换。
他出现在一座丹房之中。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与火焰的气息。一个容貌娇媚、眼神却冰冷的女子——红叶仙子，正冷冷地看着他：“药奴，该试药了。”
合欢宗的记忆碎片，竟然也被幻阵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秦阳心中微凛，但依旧不为所动。红叶仙子固然是他过去的阴影，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药奴。他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经历过更凶险的搏杀，也拥有了保护所爱的力量与决心。
这份源于真实经历锤炼出的强大心志，比任何虚构的恐惧都更坚固。
“虚妄。”秦阳淡淡吐出两个字。
红叶仙子的幻象扭曲、消散。
场景再变。这一次，是苏小小重伤倒在他怀中的画面，是她昏迷不醒的模样；是凌天城被天降火球摧毁的末日景象；是殇王血影那睥睨而充满恶意的注视……
这些是他真实的恐惧与执念，远比之前的幻象更具冲击力。
秦阳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瞬。但很快，《不死经》那生生不息、镇压一切紊乱的功法特性再次显现。他将这些情绪剥离：对小小的担忧，转化为必须变强保护她的动力；对凌天城毁灭的愤怒，指向明确的复仇目标——殇王；对殇王力量的忌惮，则提醒他前路艰险。
恐惧与执念，未能化成心魔，反而被他梳理、转化，成为道心的一部分。
“我心有执，但执不为魔。”秦阳在心中默念，眼神越发清澈坚定。
眼前的幻象再次破碎。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片空白。紧接着，空白中浮现出一条路，路的尽头，隐约可见光圈之外的真实世界。
秦阳没有丝毫犹豫，迈步向前。
从入定到走出幻阵，外界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盏茶。
当他踏出银色光圈时，冰台上不少执事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如此快且平稳地走出问心幻阵，在心志一项上，已属顶尖。徐长老也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秦阳面色平静，走到通过者聚集的区域，目光立刻投向张嫣所在的光圈。
……
与秦阳的从容截然不同，张嫣此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凶险之中。
幻阵伊始，她看到的也是家族相关的景象——张家覆灭的恐惧，以及真实家族责任带来的压力。这些她都以过人的心志扛了过来。
然而，接下来幻阵捕捉到的，却是一缕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细微而隐秘的心绪。
幻境变幻。
她发现自己站在凌天城张府的庭院中，正是秦阳细心为昏迷的苏小小擦拭脸颊的那个午后。阳光，梧桐，那个专注的青色身影。当时她站在一旁观看，心中曾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当时未曾深究，此刻却被幻阵无限放大、扭曲、演绎。
画面中，秦阳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而明亮，仿佛穿透了所有阴霾。他向她伸出手：“张姑娘，来。”
张嫣的心跳漏了一拍。明知是幻，脚步却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要迈出。
场景再变。是北上途中，冰崖之下共抗雪魈王，两人背靠背御敌时的信任与默契；是伪装成表兄妹时，他无奈又纵容地唤她“燕表妹”时的些许戏谑；是雪夜里篝火旁，他沉静思索时坚毅的侧脸……
点点滴滴，平时不曾留意，此刻汇聚成潮，冲击着她的心防。
“不……这是幻象！”张嫣紧守灵台一点清明，咬牙抵抗。她是张家大小姐，是身负万古圣体的天之骄女，她有她的骄傲与责任，怎可轻易为情所困？尤其对方还是……已有道侣之人的秦阳。
然而幻阵最可怕之处，在于直指本心。它不会凭空创造感情，只会将潜藏的、未被正视的念头挖掘出来，加以渲染。
幻境陡然变得凶险。
画面中，“秦阳”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下一刻，竟化作了殇王柳无间那恐怖的血影！血影狞笑着扑向她，口中却发出秦阳的声音：“张嫣，你逃不掉的……你的心里，已经有我了……”
“荒谬！”张嫣心神剧震，娇叱一声，体内灵力应激而动，一股纯净而浩大的气息透体而出，竟暂时冲淡了周围的幻象。
但危机并未解除。情劫之凶险，在于内心交战。一方面是对那抹不该存在的好感的抗拒与羞恼，另一方面，幻阵却又将她与秦阳经历生死、彼此信任的真实感受不断强化。
她看到“秦阳”在她遇险时毫不犹豫挡在身前，看到他因她可能受伤而露出的紧张，看到他在制定计划时认真听取她意见的专注……
这些，都是真的。
“到底是真是幻……何为真心，何为妄念？”张嫣的额头渗出冷汗，神魂开始剧烈波动。她被困在真实的好感与虚幻的渲染之间，道心出现了裂痕。若再无法挣脱，恐怕真的会伤及神魂。
就在这紧要关头，她怀中的暖阳玉佩忽然微微发热。这玉佩经秦阳之手，沾染了他的一丝气息与《不死经》的生机道韵。这股温热并不强烈，却如一道清泉，流入了她燥乱的心田。
紧接着，她想起了秦阳此行的真正目的——阻止殇王，拯救万民；想起了自己肩上的责任——代表张家，协助秦阳，为家族谋未来；也想起了苏小小临行前纯真的托付……
种种更重大、更清晰的信念，如同磐石，压住了那缕被放大的朦胧情愫。
“我所感或许有真，但此刻，绝非沉溺之时。”张嫣眼中重新凝聚起坚定之色，“我的道，不在此处！”
她运转家传功法，万古圣体的气息全力爆发，如同利剑斩破迷障！
“破！”
周遭光怪陆离的幻象应声而碎！
“噗——”张嫣脸色一白，喷出一小口鲜血，神魂受了一丝震荡，但终究是挣脱了出来。她踉跄着，艰难地踏出了银色光圈。
时间，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她刚踏出光圈，便腿一软，险些跌倒。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秦阳。
他一直在关注她的光圈，见她出来时神色不对，立刻上前。
“怎么样？”秦阳的声音带着关切，递过一瓶温养神魂的普通丹药。这是他昨日在冰风镇买的，以备不时之需。
张嫣接过丹药服下，感觉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她不敢看秦阳的眼睛，低声道：“没事，幻阵有些厉害，耗费了些心神。”
秦阳见她不愿多说，也不追问，只是道：“先调息。”
张嫣点点头，走到一旁盘膝坐下，心中却如惊涛未平。幻境中的感受太过真实，那份心悸与挣扎，让她对自己都产生了一丝动摇。她悄悄抬眼，看向秦阳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当徐长老宣布幻阵结束时，冰原上仍有近三百人未能走出光圈。他们或面目扭曲，或泪流满面，或呆坐不动，显然深陷幻境难以自拔。未央宫弟子上前，将他们逐一唤醒、搀扶出阵。这些人个个神色萎靡，神魂受损，自然都被淘汰。
至此，参选者只剩一千五百人左右。
徐长老抚须而立，目光扫过通过者，尤其在秦阳和张嫣身上顿了顿。秦阳的快速通过让他欣赏。
“问心一关已过。”徐长老朗声道，“明日辰时，于此地集合，进行第三关，也是最后一关——‘冰狱秘境’实战试炼。届时，将决出最终能入我未央宫门墙的百名弟子。”
“冰狱秘境……”众人低声议论起来，神色间充满了期待与紧张。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心志坚韧之辈，对于最终的实战较量，既有畏惧，更有跃跃欲试的斗志。
秦阳看向张嫣，她已调息完毕，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只是眼神偶尔飘忽，似乎仍未完全从幻阵的影响中摆脱。
“今夜好好休息。”秦阳低声道，“明日秘境，恐怕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张嫣“嗯”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复杂，但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坚定：“我知道。我们……一定能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