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伯”
林徽音小脸一白,顾不得礼数,想要出言劝阻,却见梁启超抬手道,“徽音,不必再说,若是有事,我自会与宗孟兄商议。齐盛小税枉 更薪最全”
林徽音眼眶一红,手中紧紧抓着一块手帕,想大吼一声,却吼不出来,低头间,眼泪就将手帕湿了一块。
宗孟是她父亲林长民的表字,梁启超的意思非常清楚,梁思成的事儿,就是这么着了。
要是菩萨保佑祖坟冒烟,梁思成左右对齐了,自是皆大欢喜,假如那左脚残得厉害,他就会去找林长民商议,解除她与梁思成的婚约。
这老头怕是疯了?
袁凡冷眼看着梁启超颓然而冷硬的老脸,不得其解。
明明协和拿不出成熟的方案,提出方案的大夫眼睛还不好使,却硬顶着非要用他们的方案?
梁思成是亲生的,没有伦理梗啊?
“任公先生,您这是”
见袁凡还想劝说,梁启超摆摆手,冷淡地道,“袁先生不用再劝了,事态如何,老夫了然于胸,不过”
他胸口跳动几下,如同鼓动的风箱,从嘴里喷出来冷硬的风声,“我梁任公的儿子,宁可在西医手上治死,也不可在中医手上治活!”
“呜呜!”
袁凡听到有人低声啜泣,循声望去,只见林徽音伏在桌上,脑袋深深地埋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梁启超非但不是愚夫,相反他还是智者。
他的此举,实在不合情理。
袁凡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出现了北大陈汉章的身影,心下顿时了然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梁启超的身边,在萧龙友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任公先生,您的苦心孤诣,我很清楚,前日我去北大,见陈汉章先生与学生问答,说西洋科学,都是拾我之牙慧。”
嗯?
梁启超也有些迷惑,陈汉章会说这话?
他是认识陈汉章的,在浙江那样的地方,陈汉章乡试能中第十,可见其学问之深,他还有个外号叫“两脚书库”来着。
可贵的是,陈汉章二十五岁中举,却不愿当官,而是潜心学问。
四十六岁那年,京师大学堂慕名聘请他为教授,他欣然前往。
可到了京城,他却改变初衷,觉得自己的学问还不够,教授不当了,反而入学做了一名学生。
四年之后,陈汉章五十岁。
他五十岁最好的贺礼,就是他成功地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北大第一届史学门。
对,这会儿不叫京师大学堂了,改叫北大。
陈汉章这样的人,学问比天还大,怎么可能信口雌黄?
袁凡稍作停顿,接着道,“陈汉章先生之言,实有深意,其醉翁之意,在于发中华之壮志,光大汉之天声,任公先生所思所想,不过是大同小异罢了。”
“发中华之壮志,光大汉之天声?”
梁启超咀嚼这句话,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带着一股悲色,拱手道,“袁先生这话说得好,要是陈先生听到此语,必然大呼知音。
“您过奖,”袁凡拱手还礼,“不过,我或许可以为陈先生之知音,却无法为您之知音。因为,陈先生之举,有益处也有意义,而您之举,既无益处,更无意义,我是大大的不敢苟同。”
这下轮到梁启超愕然了,林徽音也将脑袋抬起来,惊奇地瞟了袁凡一眼,小脸一红,又赶紧低了下去。
梁启超闭着眼睛,废然叹了口气,“袁先生年轻俊彦,羞与老骥同步,也是常理,老朽也不敢奢望。”
袁凡冷然一笑,“任公先生,我们都算是从事教育之人,在下斗胆请问一句,何为大学之道?”
这句话转得生硬之极,却也是犀利之极,无论是士人,还是老师,都避无可避,都是要回答的。
梁启超打起精神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
说了一截,他说不下去了,脸色一黑。
袁凡这是给他挖了个坑。
教育,什么是教育?
说来说去,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这句话。
让学生明白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昨天的好的,什么是今天的好的,什么是明天的好的。
让学生日学日新,与时俱进。
指引学生找到最好的方向,并且去实现它。
这是教育。
要是只知道将自己的那一套,强行灌输给学生,那不是教育,那是教化。
不待梁启超反驳,袁凡抢先问道,“任公先生,您苦心孤诣不假,但苦心孤诣,就一定是对的么?就一定是好事么?就一定是真理么?”
袁凡连发三箭,将梁启超射得一呆。
他那大违常理之举,所含之意非常清楚,就是为了宣扬科学。
这片土地昏睡太久,族人蒙昧太甚,不让科学之新风涤荡一番,又如何能焕发新生?
为了这个,莫说是献祭儿子的一条腿,就是献祭他梁启超一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任公先生,要是您之所思所想所行所为,真是如此真理,那维新会失败么?菜市口会挂上六君子的头颅么?”
袁凡再度发问,语气森然。
宣扬科学,自然是好的。
但宣扬科学,就一定要毁灭自己么?
提倡西医,就一定要消灭中医么?
袁凡将头伸过去,看着梁启超的眼睛,“任公先生,若是湖南谭嗣同在此,他会如您一般,打断自己的脊梁骨,向西夷跪地祈求么?三百年前,咱们的脊梁骨已经打断一回了,还要再断一回么?”
袁凡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大海怒涛,“任公先生,您以为,那膝盖一旦跪下去,还起得来么?”
在这个场合说这个话,听得懂华语的人脸色相当精彩,顾临神色复杂地看了露西一眼,似乎有些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袁凡另眼相看了。
“谭复生?”
听到这个淡去多年的名字,梁启超如遭雷击,瞬间呆若木鸡。
那个倔犟的楚人,比燕赵之士还要慷慨,肯定是不会跟他一般的。
当年,康南海带着他来到京城,掀起一番惊天骇浪,惹出一地鸡毛。
到最后,却是他们溜之大吉,因病晚来的谭嗣同上了菜市口,我自横刀向天笑。
维新之事,是他永远的痛。
该搞么?
能搞么?
能搞成么?
搞成了,又是好事么?
二十多年过去,每个问题都是锥心之痛。
那么问题就来了,当年的梁启超,不是真理先生正确先生,现在老了,反倒是了?
“所谓的苦心孤诣,非但不见得是好事,不见得是真理,很有可能还只是自以为是和自我感动!为了您不知对错的苦心孤诣,便要献祭掉自己的儿子”
袁凡呵呵冷笑道,“任公先生,您这是要做王莽,当圣人么?”
袁凡的话越来越狠,王莽在篡位之前,是天下公认的圣人,
他成圣的功法,便是杀子证道,子孙几乎被他亲手杀个干净。
“不是绝非如此”
袁凡将梁启超比做王莽,他哪里受得了这个,喉咙里“荷荷”作响,一张老脸憋的通红,像是滚入油锅的大虾。
“不是什么?”
袁凡冷声嗤笑道,“您枉自以开明自居,以民主自命,事实果真如此么?就此事而言,这是梁思成的病,梁思成的腿,如何医治,您问过他的意见么?”
说着说着,袁凡拍案而起,声震屋瓦,“搞了半天,在任公先生看来,如今民国,还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就是您要宣扬的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