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阵”试验第一批样品出来，效果惨不忍睹。
沈恒设计的理论模型是边长二十微米的方形银点，按等间距排列。可实际做出来，有的点糊成一块，有的地方干脆没点上，光刻胶显影后像长了麻子的脸。高频测试更离谱，抑制效果微乎其微，还在好几个莫名其妙频点冒出尖峰。
“点不成阵，成了跳蚤窝。”周大锤拎着那片“麻子薄膜”，对着光直摇头。
林爱国眉头拧成疙瘩。沈恒盯着显微镜，脸色发白：“是我的问题。点阵的电磁响应极其敏感，尺寸、形状、间距稍有偏差，效果就天差地别。理论计算还不够，工艺精度必须跟上。”他转头看向光刻掩膜版——还是手工刻的胶片，误差太大。
“得做金属掩膜版，用激光或电子束刻。”沈恒声音低了八度，“那设备……咱们想都别想。”
一时间，仓库里只有“旋转等离子体”试验段低沉的嗡嗡声。那条一米长的“火龙”倒是争气，薄膜穿过去，表面处理得均匀漂亮，可出来一卷绕，立马“噼啪”带静电，细灰被吸上去，沾得密密麻麻。
“这他娘的还咋用？”周大锤用手一摸，薄膜“啪”地打了他一下，电得他一哆嗦。
“等离子体处理后表面能高，容易产生和积累静电。”沈恒解释，“得加一步消静电处理。”
“咋消？泼水？”
“用离子风棒，吹正负离子中和电荷。”沈恒说，“但咱们没那设备。”
周大锤眼珠一转：“离子风？不就是吹带电的风吗？咱们那个‘雷公柜’放电，不也产生离子？能不能接根管子，把离子风引出来吹？”
这想法把沈恒都听愣了。但仔细一想，似乎……有点歪理？可以试试用高压电晕放电产生离子风，虽然土，可能管用。
还没等他们动手试，楚云飞那边传来坏消息：钱老板不知托了哪路神仙，居然说动了给他们供应聚酰亚胺原料的“前进化工厂”的一个销售科长，暗示要“调整”供应计划，优先保障“新客户”，或者“适当”提高给红旗厂的价格。
“这是釜底抽薪！”楚云飞在电话里声音发沉，“原料一卡，咱们就得停工。”
他当天下午就赶往前进化工厂。接待他的是销售科新调来的副科长老王，打着官腔：“楚主任啊，不是我们不支持，实在是现在原材料紧张，新客户需求也大，价格方面嘛，市场调节……”
楚云飞没跟他多废话，直接去车间找退休返聘的老师傅老宋头。老宋头是厂里的技术活字典，当年楚云飞帮他们解决过流延机漏料的老大难问题，有交情。
“小楚啊，是有这么个事。”老宋头把楚云飞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钱秃子那边托了市里轻工局的关系递话。不过你别急，咱们厂里真正管事的，还是看技术、看长远。你那‘龙鳞纹’薄膜，真用咱们的料？”
“千真万确！性能数据都报过。”楚云飞赶紧说。
“那就好。”老宋头吧嗒口烟，“他们那‘仿龙纹’，用的料我看了，是咱们的次级品，还掺了回收料，性能根本上不去。老王那小子，眼皮子浅。这样，你回去，把你们改进的那个‘废料提纯再利用’的工艺小结，给我们一份，我们最近正头疼废料率呢。另外，你们能不能保证，以后每个月的用量不低于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吨？没问题！”楚云飞一口答应。红光厂的新需求一旦铺开，用量只会更大。
“成！我去跟生产科和真正的头儿说。料，保质保量供你，价格按老合同走。”老宋头拍板，“老王那边，让他蹦跶去。”
原料危机暂时化解，但楚云飞清楚，钱老板的关系网开始发力了，后续麻烦不会少。
刚回厂，又接到那个港商“泛亚贸易”的电话。这次是个自称技术总监的，姓高，语气客气但透着疏离：“林先生，你们的样品我们详细测试了，基础性能尚可。但按照我们公司的采购规范，所有新材料必须通过‘瑞士sgs公司’的全面认证，包括物理性能、电性能、环境可靠性、以及特殊的高频寿命测试。认证费用需要贵司先行垫付，大约……两万美元左右。认证通过，我们立刻下正式订单。”
两万美元！换算过来近十万人民币，几乎是红旗厂现在大半年的利润！而且认证标准明显包含针对“金属图案化”的苛刻项目，比如“高温高湿偏压下的纹路完整性保持率”，这摆明了是刁难。
“高总监，这个认证费用和标准，是否有些超出常规？”林爱国尽量平静地问。
“这是国际通行做法，确保供应链质量。”高总监滴水不漏，“如果贵司觉得有困难，那很遗憾。当然，如果你们能提供更……有竞争力的技术和成本，我们或许可以重新评估。”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要么花钱买门票（还可能通不过），要么拿出更牛的技术压价。
林爱国放下电话，看向楚云飞。楚云飞冷笑：“这是逼咱们二选一：要么被他们用认证拖死、耗干；要么被他们摸清底牌、压价收购。好算盘。”
“那咱们……”
“不陪他们玩这套。”楚云飞断然道，“认证不做。把精力集中在红光厂的新项目上。那才是根，是本。”
红光厂的预研经费到账了，数字让厂长老李都咋舌。但钱附带着明确的技术指标节点和时间表。林爱国提议，抽调沈恒、赵师傅，加上红光厂派来的两名资深工程师，成立“宽频带频率选择薄膜联合攻关组”，集中力量突击。
这个提议在厂里炸了锅。
“联合攻关？那不得把咱们的老底都透给人家？”有车间主任反对。
“红光厂是用户，也是甲方。现在人家出钱出人，咱们捂着掖着，项目怎么推进？”楚云飞力排众议，“核心的设计原理和工艺诀窍咱们自己掌握，具体的应用数据、测试条件可以共享。这是双赢。”
最终，林爱国的方案获得通过。红光厂来的两位工程师，一个姓吴，专攻电路与电磁兼容；一个姓郑，搞材料应用的。都是务实的技术派，一来就扎进仓库，看数据、看样品、讨论需求，没那么多虚头巴脑。
联合攻关组第一次会议就在仓库里开，围着那张画满“星空”点阵的黑板。林爱国坦诚地介绍了点阵思路的失败和当前工艺精度的瓶颈。
吴工仔细看了“麻子薄膜”的测试数据，沉吟道：“点阵思路方向是对的，离散单元更容易实现宽频带和复杂响应。但工艺精度确实是大问题。另外，我们需要的薄膜可能需要拼接使用，对纹路单元之间的‘过渡区’也有要求。”
郑工则提出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林工，你们现在做的纹路都在薄膜表面。如果薄膜需要弯曲、折叠使用，表面的金属纹路会不会开裂、脱落？机械可靠性怎么保证？”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也一个比一个切中要害。沈恒一边记录，一边额头冒汗。这才是真正的应用导向研发，和之前闭门造车完全不一样。
讨论持续到深夜。散会后，沈恒没走，一个人对着黑板上的点阵模型发呆。他拿起粉笔，无意识地在等间距排列的点阵中，擦掉了几个点，又在旁边随意加了几个，形成一种看似杂乱无章的非周期排列。
林爱国走过去，看着那凌乱的图案：“沈博士，这是……”
“我在想……”沈恒眼神有点飘忽，“严格的周期结构对工艺误差太敏感。也许……非周期，或者准周期的排列，容错性会更好？而且，从电磁理论上看，非周期结构可能激发出更丰富的谐振模式，覆盖更宽的频带……我得算算。”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写下一串串复杂的公式。
林爱国没打扰他，走到“旋转等离子体”试验段旁边。周大锤正鼓捣一个用旧电视高压包和几根缝衣针改装的“土法离子风棒”，接上电，针尖发出微弱的蓝光，嘶嘶作响。
“爱国，你看，有风！”周大锤把手凑过去，感觉有微弱的气流，“就是不知道是正离子还是负离子，能不能消静电。”
“试试。”林爱国拿起一片刚处理完、沾满灰的薄膜。
周大锤拿着那嘶嘶叫的“风棒”凑过去，像用吹风机一样吹。灰尘似乎……真的被吹走了一些？静电好像也弱了点？
“好像……管点用？”周大锤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夜色深沉，仓库里，一边是沈恒写满公式的低声呢喃，一边是周大锤鼓捣高压包的嘶嘶电鸣。联合攻关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港商的刁难如远处的闷雷，钱老板的阴招是脚下的绊索。
但林爱国看着那一丝被吹走的灰尘，和黑板上那片凌乱却可能藏着新秩序的点阵，心里那点被反复捶打的火苗，又幽幽地，顽强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