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光厂第三检测室,空气里飘着绝缘漆和紧张混合的味道。长条实验台一侧,摆着深港前沿送来的样品——用透明防静电袋封装,薄膜平整如湖面,边缘裁剪得跟用尺子比过一样。另一侧,是林爱国和周大锤带来的“乙炔焰退火”薄膜,装在牛皮纸信封里,边角有些微卷,信封上还蹭了块油渍。
“红方,深港前沿,编号sf-001。”检测科长老王是个秃顶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念着,旁边年轻技术员操作设备。
“蓝方,红旗厂试制车间,编号…咳,红旗-甲。”老王瞥了眼牛皮纸信封,嘴角抽了抽。
第一项,常规性能。双方数据几乎并驾齐驱,深港前沿的略优一点,但差距在误差范围内。
第二项,脉冲耐压。深港前沿的样品在极限值上多撑了零点几秒,引发对方技术员低低一声“好”。周大锤撇撇嘴:“花架子,多用点料谁不会。”
第三项,高频介电频谱。关键来了。深港前沿的样品曲线平滑如镜,3hz附近那个“坑”完全不见踪影,完美符合“国际草案标准”。金工程师嘴角露出微笑。
轮到红旗厂样品。频谱线出来,老王推了推眼镜。那个“坑”还在,但比之前送检的浅了一大半,像个小土洼。虽然没完全平,但已经远优于最初。
“有改进,但未达标。”老王公事公办地记录。
金工程师开口了,普通话标准但带着股俯视味:“王科长,我认为应该加测‘高频振动后介电稳定性’项目。这是草案标准里的推荐测试项,模拟实际工况中的机械应力对薄膜高频性能的影响。毕竟,绝缘件不是放在玻璃柜里看的。”
老王看向林爱国。林爱国皱眉:“这项测试不在原任务书,而且振动条件草案里都没定,怎么测?”。”金工程师早有准备,“设备我们带来了。”
两个深港前沿的人抬进来一台小型振动台。
周大锤火了:“你们这是现扎耳朵眼现戴环!专门挑你们强的考是吧?”
“周师傅,科学测试要全面。”金工程师不急不躁,“如果连基础振动都通不过,怎么证明可靠性?”
“测就测!”林爱国拦下周大锤,盯着对方样品,“不过,要测就一起测,同一条件。”
“当然。”金工程师自信满满。
双方样品被并排固定在振动台上。机器启动,嗡嗡低鸣。三小时,屋里没人说话,只有振动声和偶尔记录数据的沙沙声。
时间到。取下样品,立刻复测高频频谱。
深港前沿的样品,曲线依然平滑。
红旗厂的样品,那个“坑”……居然又变浅了一点!几乎快平了!
“这?”老王都愣了。
林爱国也意外,但马上想到:乙炔焰退火处理可能引入了某种“预应力”,振动反而帮助应力弛豫,改善了高频响应?误打误撞!
金工程师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看来贵方样品对振动不敏感,算是特长。不过……”他拿起深港前沿的样品,对着光照了照,故意用手指弹了弹边缘,“外观完整性也是重要指标。我们的样品经过振动,边缘依然整齐,无任何分层、起皱。”
就在这时,林爱国忽然注意到,对方样品在刚才被金工程师手指弹过的位置,边缘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亮线,像…像是预切割的痕迹?正常薄膜撕裂或裁剪边缘不会这么反光。
他心头一跳,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拿起那片样品仔细看。边缘那条亮线,在特定角度下很明显,而且…沿着边缘断续续,像是用极薄刀片预先划了一道浅痕,但没切断。
“金工,”林爱国抬头,“你们这薄膜边缘处理得真光滑,怎么做到的?”
金工程师眼神一闪:“进口分切设备,纳米级精度。不像有些土法,边缘毛毛糙糙。”
周大锤一听“土法”就炸毛,几步跨过来:“洋玩意就了不起?我看看多光滑!”说着伸手就去拿林爱国手里那片样品。
金工程师下意识想拦:“小心!别用手直接捏!”
已经晚了。周大锤手劲大,捏住样品一角——只听极轻微的“嗞啦”一声,沿着那道亮线,样品边缘竟被整齐地撕下一条不到两毫米宽的细条!
断面暴露出来。
所有人都凑过去看。
那断面,在放大镜下,明显分三层!表面是聚酰亚胺,中间是一层极薄的、半透明的未知夹层,底下又是一层聚酰亚胺!
“三明治?!”老王失声。
金工程师脸瞬间白了。
林爱国拿起那撕下的细条,对着光。中间那层夹材质地均匀,但显然不是同一种材料。“金工,解释一下?这‘进口分切设备’,还能切出夹心来?”
“这是…这是为了优化性能的特殊复合结构!我们有专利!”金工程师强自镇定。
“专利号呢?复合结构为什么不在检测报告里注明?这夹层是什么材料?介电常数多少?热膨胀系数匹配吗?”林爱国一连串问题砸过去,“还有,这边缘预切割,是为了在振动测试后,方便‘证明’边缘整齐不起层吧?实际是怕振动久了真分层露馅!”
“你…你血口喷人!这是商业机密!”金工程师额头见汗。
陈静宜站了起来,走到实验台前,仔细看了看断面,眉头紧锁,没说话。
老王脸色阴沉下来,拿起电话:“喂,厂长吗?检测室有点情况,您最好来一下……”
就在这时,厂办一个人匆匆进来,在老王耳边低语几句。老王脸色更难看,放下电话,看了看金工程师,又看了看林爱国:“刚才…厂纪委和上级监察部门的人,已经到了。要封存所有样品,包括深港前沿带来的那台振动台。”
金工程师腿一软,扶住了桌子。
事情急转直下。原来,楚云飞拿到“守山人”提供的线索——深港前沿疑似通过特殊渠道获取少量禁运的某型高性能进口薄膜,进行二次复合加工后充当“国产”样品——后,直接向上级部门和红光厂党委作了实名反映。纪委早已暗中启动调查。
所谓“备份供应商”,根本是场内外勾结的戏。那个去特区考察过的副厂长,已被控制。
深港前沿的“技术优势”,建立在违规材料和商业欺诈上。而他们极力推动的“国际草案标准”,仔细看,其中某些苛刻条款,恰恰对他们这种“夹心”结构的某些缺陷有掩盖作用,同时对红旗厂这种全均质材料路线不利。
擂台赛,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分出了胜负。
但老王带来的消息还有后半截:“不过,上级指示,深港前沿的问题归问题,红光厂的任务不能耽误。既然他们的样品不合格,而你们的……”他看了眼红旗厂样品频谱图上那个还没完全平复的“小坑”,“……也尚未完全达标。最后决定:再给你们三天。三天后,必须拿出高频频谱完全平滑、所有性能达标的最终样品。否则,订单将向其他确有能力的科研单位转移。这三天,纪委和验收组会联合监督。”
压力,一点没减,反而更纯粹地压回了技术本身。
回厂的吉普车上,周大锤闷声道:“妈的,赢了官司,差点输了买卖。那个‘坑’咋就恁顽固?”
林爱国没说话,看着窗外。他手里捏着从深港前沿样品上撕下来的那条“夹心”细条。虽然对方作弊,但这种“复合”思路……是不是也暗示了某种可能性?不是简单的夹层,而是……
他忽然想起之前“过火”薄膜交界处出现的滤波效应。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成形。
“周师傅,”林爱国开口,“回去后,乙炔焰别只‘舔’边了。”
“啊?那舔哪儿?”
“舔中间。不是乱舔,是划着道儿舔。比如,划出几条平行的、间隔很窄的火线,让薄膜一部分区域是退火态,一部分是原态,形成条纹状的…‘功能梯度’区域。”
“这有啥用?”
“我猜,那个‘坑’跟材料内部某种尺度的不均匀共振有关。咱们干脆把它做得‘大大方方’不均匀,但是有规律的不均匀。让不同区域承担不同功能,比如一些区域负责高强度,一些区域专门优化高频响应。就像…就像以前练武的,往沙袋里掺铁砂,不均匀,但打起来带劲。”林爱国比喻得有点糙,但眼神发亮,“深港前沿用夹心作弊,咱们给它来个‘内功纹理’,正大光明!”
周大锤听得半懂不懂,但觉得带劲:“成!你说咋划道,我就咋舔!反正就三天了,死马当活马医!”
楚云飞在厂门口等他们,面色凝重:“内鬼揪出来了,但新指示也下来了。三天,是最后的机会,也是上面争论妥协的结果。有不少人还是认为,应该交给‘更专业’的单位。”
林爱国点头:“楚工,我们需要点东西。可能得违规。”
“什么?”
“几种不同金属的盐,硝酸银、氯化金…还有化学镀用的还原剂。量不用多,但品得要纯。”林爱国声音压低,“我想试试,能不能在乙炔焰处理的同时,引入极微量的金属粒子,在薄膜表面或亚表面形成导电网格…不是真的导电,是改变局部的电磁特性,定向‘疏导’或‘打散’那个特定频率的响应。”
楚云飞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在绝缘薄膜里掺金属?这想法太冒险了!一旦控制不好,绝缘性全毁!”
“所以只要极微量,纳米级,而且只在特定条纹区域。”林爱国目光坚定,“咱们没有激光,没有离子注入,只有乙炔焰和土法子。但乙炔焰温度高,也许能分解某些金属盐,让金属原子掺进去。这步如果成了,可能就不是简单的‘填坑’,而是…造出个能‘调频’的薄膜。就算这次用不上,也是一条新路。”
楚云飞看着林爱国,又看看他手里那条“夹心”证据,沉默良久。
“材料我想办法。但爱国,这步如果走错,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不仅订单泡汤,我们可能都会被扣上‘胡搞蛮干’的帽子。”
“我知道。”林爱国看着车间方向,“可不走这一步,按部就班,三天我们能磨平那个‘坑’吗?就算磨平了,下次呢?下下次呢?总跟在别人标准后面爬,永远被卡脖子。”
夜色渐深。车间里,乙炔焰重新点燃,蓝白色的火光映着几张疲惫而执拗的脸。新的冒险,在最后的三天倒计时里,悄然开始。而那条从对手样品上撕下的“夹心”条,像一枚另类的铜钱镖,既揭示了阴谋,也意外地指出了某个可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