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腊月二十六,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泼了墨。
北京东郊货场里亮着几盏昏黄的电灯,光线被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积雪在车轮和脚印的反复碾压下,冻成了灰黑色的冰壳子,踩上去嘎吱作响,滑得很。
林修远站在两辆裹着帆布的解放牌卡车前,呼出的白气在灯下凝成一团又一团。他穿着那件军大衣,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在他身后,赵铁柱正蹲着检查最后一捆货的绑绳,粗大的手拽了拽绳子,又紧了紧。
“这边再勒一道。”赵铁柱闷声道,“东北那路颠,绳子松了货就得散。”
王援朝应了一声,麻利地又绕上一圈绳子,打了个死结。他今晚格外精神,眼睛在昏黄灯光下亮得灼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东北小曲儿,手上的动作却稳又快。
两辆卡车上,装的是他们这半个月紧赶慢赶凑齐的第一批货:一百件羽绒服,两百双劳保皮靴,五十箱二锅头,一百箱水果罐头——主要是橘子罐头和黄桃罐头,还有二十匹色彩鲜艳的尼龙布。货都用麻袋或纸箱装着,外面裹了厚帆布,再用粗麻绳纵横交错绑死在车斗里,堆得像两座小山。
周秉文也来了,裹着件深灰色的旧棉猴,围着条灰扑扑的围巾,站在稍远一点的灯柱下。他没动手帮忙,只是静静看着,眼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复杂,既有些许不安,更多的是某种久违的专注。他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是他整理的俄语常用词汇手册、边境贸易注意事项,还有那本快翻烂了的俄汉词典。
“周老师,冷的话去门卫室暖和会儿。”林修远回头说了一句。
周秉文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把围巾又往上拽了拽。
最后一根绳子绑紧。赵铁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林修远身边:“都妥了。按这绑法,只要车不翻,货散不了。”
林修远点点头,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三个信封,分别递给赵铁柱、王援朝和周秉文。
“车票在里面,还有路上用的钱和粮票。”他的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清晰平稳,“赵师傅和王哥押第一辆车,我跟周老师押第二辆。路上尽量别停车,饿了就啃干粮。到了哈尔滨,按说好的地址找老刘,换乘去黑河的火车。车上的货,他会安排人看着。”
王援朝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度,咧嘴笑了:“林兄弟,放心!这条路我熟,闭着眼都能摸过去!”
赵铁柱没急着拆信封,只是把它仔细地塞进棉袄内兜,拍了拍:“路上我会盯着。”
周秉文接过信封时手有点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他低声说了句:“路上……我会把可能用上的俄语句子再背熟些。”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悠长而苍凉,划破了凌晨的寂静。
林修远看了眼手表,时针指向四点二十。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一激灵。
“出发。”
两个字,干脆利落。
赵铁柱和王援朝跳上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姓张,是王援朝通过运输公司找的熟人,跑过几趟东北线,话不多,但技术稳当。他朝林修远点了点头,发动了引擎。
柴油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在寂静的货场里格外震耳。车灯唰地亮起,两道昏黄的光柱劈开黑暗。
林修远和周秉文上了第二辆车。司机姓李,年纪轻些,是张师傅带的徒弟,看上去有些紧张,手在方向盘上蹭了蹭。
“李师傅,路上辛苦。”林修远坐进副驾,客气地说了一句。
“应、应该的。”小李师傅结巴了一下,赶紧发动车子。
两辆卡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出货场大门。轮胎碾过冻硬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路,两侧是沉睡的厂房和光秃秃的树木,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林修远回头看了一眼。货场大门越来越远,门卫室窗户里透出的那点黄光,在无边夜色里小得像一粒黄豆,很快就看不见了。
车驶上了主路。北京城还在沉睡,街道空旷,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偶尔有骑着自行车上早班的工人,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移动的棉球,在车灯扫过的瞬间显形,又迅速没入黑暗。
周秉文坐在后排,抱着他的帆布包,眼睛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一言不发。
林修远也没说话。他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但神念却悄然外放,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卡车的颠簸,发动机的震动,车厢里货物随着摇晃发出的细微摩擦声,还有身边周秉文略显急促的呼吸,前排小李师傅紧绷的肌肉。
这不是他第一次远行。前世跑业务,天南地北飞;今生南下深圳,也坐过几十个小时的硬座。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车上载的是他全部的本钱,是团队第一次共同行动,是通往未知北疆的第一步。
不能失败。
车出了城,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灰白色的光从地平线漫上来,一点点驱散黑暗。路两旁出现了农田,被积雪覆盖,平坦而空旷,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偶尔有村庄闪过,土坯房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炊烟,在冰冷的空气里笔直上升。
“林、林同志,”小李师傅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咱们这趟……真是去黑河?”
“嗯。”林修远睁开眼。
“那地方……听说可冷了,撒尿都得拿根棍儿敲。”小李师傅说着自己先笑了,笑容有点僵硬,像是想缓解紧张。
周秉文在后排轻轻咳了一声。
“是冷。”林修远平静地说,“李师傅跑过东北吗?”
“跟师父跑过两趟哈尔滨,再往北……没去过。”小李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师父说,那边路不好走,有时候雪大封山,一堵就是好几天。”
“咱们赶在年根前到,应该还好。”林修远说着,从脚下拎起一个布兜,从里面拿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烙饼,递了一个给小李师傅,又扭头递给周秉文一个,“周老师,吃点东西。”
烙饼是李秀兰凌晨起来做的,面里揉了葱花和盐,用平底锅烙得两面焦黄,放了一夜已经凉了,硬邦邦的。但撕开咬一口,面香还在,嚼起来有股朴实的甜味。
小李师傅接过饼,道了声谢,一边开车一边小口咬着。周秉文迟疑了一下,也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车厢里弥漫开淡淡的葱油香。
天完全亮了。冬日的太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上,没有温度,只是把雪地照得一片刺眼的白。路况开始变差,柏油路变成了砂石路,坑坑洼洼,卡车颠簸得厉害。绑货的绳子发出嘎吱的摩擦声。
林修远透过车窗,看向前方。第一辆车在百十米外,卷起一路雪尘,像条土黄色的尾巴。赵铁柱和王援朝就在那车里。一个闷头抽烟,一个大概又在哼小调。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王援朝那间租来的小平房里,四个人围着小煤炉最后一次核对计划的情景。
赵铁柱用他粗大的手指,在简陋的手绘地图上点着:“从哈尔滨到黑河,这条线我打听过。冬天主要走公路,但要是雪太大,就得绕。时间得多算一天。”
王援朝拍着胸脯:“绕路我知道几条,都是当年在兵团时跑过的野道。实在不行,我下去铲雪!”
周秉文则推了推眼镜,声音虽轻但清晰:“交易时可能用到的俄语词句,我列了单子,大家都背背。还有,苏联人喜欢‘阿尔乔姆’牌香烟,如果下次要带,可以备些。”
那晚炉火很旺,映着四张脸。破旧的小屋里,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正在凝聚的力量。
“林同志,”周秉文忽然在后排开口,声音有些迟疑,“到了那边……如果,我是说如果,对方不按说好的来,或者……语言实在不通,怎么办?”
林修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被积雪覆盖的荒原,过了几秒才说:“金老板既然敢接这活,应该有过往的信誉。至于语言……”他顿了顿,“周老师,您只需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剩下的,看货,看诚意,看规矩。”
周秉文“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
中午时分,车在一个路边的公社大车店停下。所谓大车店,其实就是几间土坯房围成的院子,门口挂着个破木牌,写着“吃饭住宿”。院子里停着几辆驴车、马车,还有一辆抛锚的拖拉机。
两辆卡车开进院子,小李师傅和张师傅下车检查车辆,给轮胎绑防滑链。赵铁柱和王援朝跳下车,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他娘的,这路颠得老子屁股都快成八瓣了!”王援朝嚷嚷着,使劲跺了跺脚。
赵铁柱没理他,走到林修远车旁,敲了敲车窗:“林修远,下来活动活动,吃点热乎的。”
五个人进了大车店唯一一间能称作“饭堂”的屋子。里面生着个土炉子,烟囱走得不好,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发酸。几张破桌子旁坐着几个赶车的把式,正端着粗瓷碗喝糊糊,就着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老板娘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女人,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看见他们进来,扯着嗓门问:“吃饭?有啥吃啥,高粱米粥,窝窝头,咸菜条子。要热菜也有,白菜炖粉条,里面搁点肉片。”
“就来这个,五份。”林修远说。
五个人挤在一张掉漆的方桌旁坐下。很快,老板娘端上来五个大海碗,里面是稠乎乎的高粱米粥,五个黄灿灿的玉米面窝头,还有一大碟切得粗细不均的咸萝卜条。白菜炖粉条盛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热气腾腾,上面果然漂着几片白花花的肥肉片。
没人说话,都埋头吃起来。粥很烫,窝头粗糙拉嗓子,但就着热菜,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王援朝吃得最快,稀里呼噜喝完粥,又掰了半个窝头,把盆里剩下的菜汤蘸得干干净净。
赵铁柱吃得慢,但一口是一口,咀嚼得很仔细。周秉文小口喝着粥,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默背什么。
林修远吃了半碗粥,一个窝头,就放下了筷子。他看向窗外,院子里,两个司机正在给车加防冻液。天阴沉下来,又开始飘小雪了。
“看这天色,晚上还得下。”张师傅走进来,拍打着身上的雪沫子,“咱们得抓紧,赶在天黑前到下一个点。夜里走这路,太悬。”
“吃完就走。”林修远说。
十分钟后,两辆卡车再次上路。雪果然下大了,细密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横着拍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吃力地左右摇摆,刮出一片扇形的清晰视野,又很快被新的雪覆盖。
车速慢了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野。小李师傅瞪大眼睛,紧盯着前方张师傅那辆车的尾灯——那是这混沌世界里唯一可靠的坐标。
车厢里更安静了。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风雪拍打车窗的沙沙声,以及每个人或轻或重的呼吸。
林修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不是休息,而是将神念缓缓铺开,像一张无形的网,向前方延伸。
五十米,一百米,两百米……
路面的坑洼,前方弯道的弧度,路边被积雪压弯的树枝,甚至更远处、另一条岔路上隐隐传来的拖拉机声响……一切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清晰的图景。
这不是必须的。但他需要这种掌控感。在这条充满未知的路上,多一分感知,就多一分安心。
忽然,他眉头微皱。
前方约三百米处,路面有个不太明显的塌陷,被积雪掩盖着。张师傅那辆车的车速,如果保持现在这样,经过时很可能颠簸过度,导致绑货的绳子松动。
林修远睁开眼,平静地说:“李师傅,按一下喇叭,长两声短一声。”
小李师傅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
“嘀嘀——嘀!嘀!”
前方,张师傅的车尾刹车灯亮了一下,车速明显放缓。
两辆车一前一后,以更慢的速度,平稳地驶过了那个隐蔽的塌陷处。车厢里的货物只是轻微晃动,绳子绷紧的嘎吱声很快平息。
小李师傅松了口气,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
周秉文在后排看着林修远的侧影,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傍晚时分,雪停了。天边露出最后一抹暗红色的霞光,很快就被涌上来的夜色吞没。两辆车终于抵达计划中的落脚点——一个靠近锦州的小镇。
今晚要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继续北上。
货被严严实实盖好,车停在镇子东头的运输站院子里,交了看车费。五个人找了家招待所,开了两个三人间。房间冰冷,被褥潮湿,但至少有四面墙挡风。
王援朝一进屋就瘫倒在硬板床上:“我的亲娘哎,可算能躺下了!”
赵铁柱打了盆热水,坐在床边烫脚,一双脚冻得通红。周秉文则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词典,就着昏黄的灯泡,又开始写写画画。
林修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小镇的夜色。零星几点灯火,大多人家已经睡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摸了摸大衣内兜,那里硬邦邦的,是剩下的钱,还有那把老粮库后面废仓库的钥匙。
腊月二十八,夜里。
还有两天。
他转过身,看着房间里这三个人:烫脚的赵铁柱,瘫着的王援朝,埋头写画的周秉文。
这些人,曾经失意,落魄,被生活挤到边缘。现在,因为一个共同的、充满风险的目标,和他绑在了一起,在这寒冷的冬夜,挤在这间破旧的招待所里。
“都早点休息。”林修远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明天还要赶路。”
王援朝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赵铁柱点点头,擦干了脚。周秉文合上了笔记本,却没有马上躺下,而是看着林修远,欲言又止。
“周老师,还有事?”林修远问。
周秉文摇摇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没事。只是……这一路,辛苦林同志筹划了。”
“是大家一起走的路。”林修远说。
周秉文怔了怔,点点头,吹灭了蜡烛。
房间陷入黑暗。很快,王援朝的鼾声响起,粗重而均匀。赵铁柱的呼吸平稳绵长。周秉文那边很安静,但林修远能感觉到,他还没睡着。
窗外的风又刮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屋顶。
林修远躺在坚硬的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
满载的卡车已经出发,在这辽阔而寒冷的国土上,向着北方,一寸寸碾过积雪覆盖的道路。
这是一条没有人走过、或者说很少有人敢走的路。
但路既然选了,就只能走下去。
一直走,走到冰封的江边,走到那场在夜色与风雪中等待的交易面前。
他闭上眼睛,神念内敛,呼吸渐匀。
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征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