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的,听到这些时,林竞心里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像是早已预知了结局的囚犯,终于等到了刑期宣判,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门被轻轻推开。
江溯走了进来。
他换了衣服,简单的黑色外套和长裤,洗去了赛场边的尘土和汗渍,但眉眼间的疲惫却更深了,像刻进了骨头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走到床边,放下。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只有监测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
“感觉怎么样?”
江溯先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疼。”
林竞如实说,声音干涩。
江溯点了点头,像是早就知道答案。
他打开保温袋,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色粥盒,又拿出一个小勺。
没有问林竞能不能自己吃,很自然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林竞垂着眼,看着那勺温热的粥,没有动。
“江溯。”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江溯的手停在半空。
“我不打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落在这片雪白的寂静里,却重若千钧。
江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勺子里的粥微微晃动。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收回手,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没有惊讶,没有劝阻,甚至没有追问。
仿佛他也早已料到,或者说,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我想……”
林竞继续说,目光虚虚地落在对面空无一物的墙壁上,“过点平常的日子。
不用每天担心哪里会散架,不用盯着那些永远也追不上的数据,不用……再让你像今天这样。”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但江溯听清了。
江溯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那双总是深邃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有浓重的青影。
他看着林竞,目光很深,像是要透过这具缠满绷带的身体,看到他灵魂深处那片同样荒芜的废墟。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那一勺已经微凉的粥,放回粥盒里。
盖好盖子。
“好。”
他说,只有一个字。
没有“你想清楚了吗”,没有“还有机会”,没有“我可以帮你规划别的康复路径”。
只是一个简单的“好”。
这个“好”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林竞心里那扇一直紧闭的、充满了不甘、恐惧和自我折磨的门。
一阵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视线瞬间模糊。
他狼狈地别开脸,用力眨掉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江溯没有再试图喂他。
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
他的手指依旧稳定,苹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一圈,又一圈,在寂静中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奇异地抚平了林竞心头最后一点震荡。
接下来的日子,林竞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傀儡,配合着医院的一切治疗。
复健是基础的、维持功能的,不再带有任何“重返赛场”的功利目的。
疼痛依旧,但心态不同了。
以前每一次疼痛都伴随着焦灼的倒计时,现在,疼痛只是疼痛本身,一种需要忍受的、客观存在的感受。
江溯几乎每天都来。
有时带着清淡的饭菜,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处理自己的工作邮件。
他们很少交谈,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明白了对方的需要。
林竞渐渐习惯了江溯沉默的陪伴,习惯了在他靠近时,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干净的气息。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病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竞右肩的支具换成了更轻便的吊带,可以稍微下床走动了。
江溯扶着他,在病房里慢慢地踱步。
走到窗边,林竞停下,看着楼下花园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
那些缓慢的、平静的步履,与他过去十几年习惯的奔跑、跳跃、冲撞,截然不同。
“你看那个人,”
林竞忽然开口,指着楼下长椅上,一个正笨拙地给老伴剥橘子的老人,“动作慢吞吞的,橘子皮掉了一身。”
江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没说话。
“我以前觉得,那样的日子,挺没意思的。”
林竞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现在看着,好像……也不错。”
江溯依旧沉默着,只是扶着林竞手臂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又过了几天,林竞可以出院了。
公寓是回不去了,那里充满了训练器械和旧日回忆。
江溯开车来接他,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径直将车开到了市郊一个安静的、绿树成荫的小区。
房子不大,两居室,朝南,有个小小的阳台。
装修简洁,家具都是原木色,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空气里有新家具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江溯的气息——他显然提前来整理过。
“暂时住这里。”
江溯把林竞简单的行李放好,语气平常,“采光好,安静,楼下有超市和药店。”
林竞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却莫名让他感到安心的空间。
右肩还吊着,左膝也还不敢完全承重,但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土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想要扎根的痒意。
日子真的慢了下来。
慢得像窗外那棵老槐树上,缓缓移动的光影。
林竞学着用左手做一切事情。
煮粥会糊,煎蛋会焦,切水果总是大小不一。
江溯有时会看不下去,接过他手里的刀,几下就处理好,动作利落漂亮。
但他从不代劳所有,只是在林竞实在搞不定、快要跟自己发脾气的时候,才默默伸手。
他们一起去超市。
林兢推着购物车,江溯走在旁边,看着货架,挑选食材。
偶尔会因为买哪个牌子的酱油,或者晚上是吃鱼还是吃鸡,有几句简短的商量。
很平常的对话,却让林兢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仿佛他们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职业生涯的毁灭,而只是一对……正在为晚餐吃什么而烦恼的、普通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