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让林兢意识都有些模糊,但他能清晰地看到江溯。
看到他挽起袖子时手臂上微微贲张的血管,看到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在体育馆刺目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看到他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近乎狠厉的决断,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色。
那痛色,是为了他吗?
江溯单膝跪在他身侧,一手稳稳托住他受伤的右臂肘部,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林竞,看着我。”
江溯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命令式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兢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
“会很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痛。”
江溯的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钉进林兢混乱的意识里,“但你必须配合我。
全身放松,像一滩烂泥。
听我指令呼吸,把所有的力量,都交给我。
明白吗?”
林兢看着他,看着那双此刻只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
剧痛还在持续冲击着他的理智,但江溯的声音和眼神,像黑暗中最坚固的锚。
他咬着浸血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江溯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长而稳。
然后,他开始。
沿着肢体纵轴的、稳定而持续的牵引。
力量极大,林兢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仿佛要被扯离身体,右肩处的剧痛瞬间攀升到顶点,眼前爆开一片白光,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呻吟。
“呼吸——!”
江溯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他的痛哼,“呼气——想象那股力——跟着我!”
林兢用尽残存的意志,强迫自己跟随江溯的指令。
呼气,将所有的抵抗和恐惧,都随着那口气吐出去。
全身的肌肉,在极致的疼痛和江溯绝对的掌控下,竟真的瘫软下去。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
江溯握着他手腕的手,配合着牵引的力道和角度,做了一个极其精妙、迅捷而果断的外旋、上举动作。
“咔——!”
一声沉闷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巨响,从林兢右肩深处传来!
那声音,仿佛某种坚固的东西被强行归位,又像是一扇锈死已久的门,被暴力撞开。
紧接着,那折磨人的、毁灭性的错位感和空落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关节回归臼窝后,那种带着剧烈钝痛和强烈酸胀的“充实感”,以及周围组织严重损伤后火辣辣的灼烧感。
复位……成功了?
林兢瘫在地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汗水、泪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糊了一脸。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江溯近在咫尺的、同样汗湿的额头,和那双依旧紧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每一丝反应都刻进脑海的眼睛。
江溯缓缓松开了手,将林兢的手臂小心地放回他身侧。
他的呼吸也异常急促,胸膛起伏,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抬起手,用手背极其粗暴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然后迅速检查了一下复位后的肩关节。
“固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老张说。
立刻有临时夹板和绷带递过来。
江溯的动作依旧稳定专业,但林兢能感觉到,他缠绕绷带时,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轻微的颤抖。
固定好肩膀,江溯才直起身。
他看了林兢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尚未褪去的凌厉,有深沉的疲惫,还有一丝林兢看不懂的、近乎后怕的余悸。
“送医院,拍x光和核磁。”
江溯对老张说完,又补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跟着。”
救护车来了。
林兢被小心翼翼地挪上担架。
剧痛过后是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他闭着眼,意识浮沉。
混乱中,他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他没有受伤的左手。
那手很大,掌心潮湿,带着薄茧,紧紧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
力道很重,重得几乎有些疼。
是江溯。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紧紧地握着,随着担架移动。
直到林兢被推上救护车,那只手才不得不松开。
车门关闭前,林兢努力睁开眼,看向车外。
江溯站在闪烁的蓝红灯光里,白衬衫的袖子还挽着,上面沾了些许灰尘和……可能是他的汗渍。
他静静地看着车门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侧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
救护车鸣笛驶离。
疼痛、消毒水的气味、身体的虚弱,一起涌上来。
但林兢攥了攥刚刚被江溯握过的左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近乎失控的力度,和掌心潮湿的温度。
那温度,比右肩复位时的剧痛,更深刻地烙进了他的记忆里。
他知道,有些东西,在这次彻底的崩溃和那声沉闷的归位巨响之后,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是他的肩膀,还是他们之间,那层早已摇摇欲坠的、名为“专业”的薄冰。
……
医院的白色,是一种能吞噬所有声音和颜色的白。
墙壁,床单,天花板,甚至连空气都似乎浸染着消毒水漂白过的气味。
林竞仰面躺着,右肩被厚重的支具固定成一个僵硬的角度,左膝也缠着绷带。
麻药劲过去后,疼痛是分层次的:最表层是皮肤被支具边缘硌出的钝痛,往下是肌肉撕裂后的灼烧感,最深最顽固的,是骨头刚刚被暴力归位后、那种从髓腔里渗出来的、冰冷的、持续的钝痛。
但比身体疼痛更清晰的,是一种万籁俱寂般的空茫。
比赛最后一刻那毁灭性的错位感,骨头摩擦的恐怖声响,江溯额角的汗和掌心滚烫的力度……这些画面反复在眼前闪回,然后被这片纯粹的白无声地吸收、湮灭。
医生来过,片子也看了。
盂唇撕裂,肱骨大结节骨挫伤,关节囊损伤。
建议手术,或者漫长的保守治疗,但无论哪种,职业篮球的路径,基本被判定为: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