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已经开满榴花，落红纷飞，而寒山之巅，依旧是亘古不化的冰雪寒霜。
天地苍茫，眼前是未知的漫漫山路，温照却不会走错，迷失，因为她的前面有了一个引路的身影。
足下是皑皑一片白，脚印深深浅浅，一前一后，缀在素白天地间。
冯夷没有御剑，他带着温照，像是在午后花园里闲庭散步，慢悠悠的往山巅去。
他走在前面，这位当世剑尊强者没有半点架子，枝头碎雪簌簌，轻而易举就落在他肩头，化作一滩柔水。
“照儿你今年多大了？”
“师尊，弟子已经年满十四，生辰是五月初一已经过了。”
“那凡尘中可还有亲人牵挂？”
“弟子自幼父母双亡，在世间已无亲人。”
一个问，一个答。
一个绞尽脑汁的寻找话题，一个简洁明了的结束话题。
山风卷著雪沫掠过，添了几分沉寂。
这条道是上龙首峰唯一的路，但平日里少有弟子会来，寒山人都知道，龙首峰是仑灵剑尊的地盘。
而他这个主人常年在外云游，无人打理峰内事务，以至于整个龙首峰都冷清寥落，门可罗雀，只有寥寥无几的外门弟子在峰内负责洒扫看护。
或许是气氛太过冷凝，温照垂著眸，指尖轻轻蹭过衣角，欲言又止，当冯夷终于又想到一个可以更了解徒弟的话题的时候，她先开了口。
“师尊弟子还有一件事忘了与您讲。”
温照有些头疼的抓了抓后脑勺，她穿这身男装都穿习惯了，忘了与师尊说这回事，不过他老人家这么不拘小节，应该也不会在意吧
“嗯？什么事。”
有些意外的转过身，回眸带着笑，冯夷知道自己这个小徒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会去追问，但如果徒弟愿意与他分享的话，他也是非常期待的。
“师尊，我叫温照。”
温照边说边又急走了两三步，和冯夷并肩，弯下身随手捡起一截被厚雪压断的虬枝，在平坦的雪地上，一笔一划的将名字给书写了出来。
从昭从灬。
“原来你是这个照。” 冯夷颔首，眼中闪过赞许，“‘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寓意倒是极好。”
“师尊，其实我爹娘取这个字，是因为我出生那天太阳挺大的，照得我爹睁不开眼，所以我叫温照。”温照蹲著在照字上画圈圈，抬眸望向师尊时，眼睫扑闪，表情正经煞有其事。
“你这丫头！”冯夷无奈扶额，语气里满是纵容。
“师尊你知道我是女孩子呀。”温照挑挑眉，看来不需要她继续解释了，眼底藏着几分揶揄。
“臭丫头，你师尊可是天衍大陆上最年轻的化神期，你这小把戏还看不穿。”似乎是颇为不满戳了戳温照的额头，语气很是无奈又带着一丝丝的宠溺。“两百岁白活了！”
“弟子无意欺瞒师尊与寒山，只是形势所迫，师尊一定不会怪我的对吧。”温照狡黠的眨眨眼。
于冯夷而言，是男是女本就无关紧要。他选弟子，只看品性与根骨，而这两样，他的小徒弟皆是上上上上上之选，便已足够。
“若有难事，你随时可以告诉为师。”冯夷抬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大红羽纱面鹤氅，指尖掠过鹤氅边缘的绒毛，不由分说便给温照罩上，裹得严严实实，“这龙首峰万年寒冰，本尊都嫌冷不爱长待，你小小年纪，还是少受些凉寒的好。
十四岁在人间已可谈婚论嫁，但在活了两百年的冯夷眼里依旧还是个小孩，女孩子总归得养精细著点儿。嗖餿暁说旺 首发
领边的绒毛围着脸，有些痒痒的。
有灵气护体，其实温照并不觉得冷，却没来由的贪恋这份温暖，将鹤氅拢紧，舒适地眨了眨眼，鸦睫浓密，鼻尖有些发红，像是被冻的。
“师尊，咱们习剑者不该畏惧霜寒。”
“畏惧是一回事，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冯夷负手前行，脚步未停，语气淡然却带着几分随性，“本尊只是不喜。”
“嗯，弟子也不喜欢，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没错！照儿等你长大了，就该去三千红尘里看看，那里方才是道之所在。”
两个人继续走前行，交谈对话不再像一开始那么疏远，随意了许多，谈笑风生。
离接仙台越近，那裹着厚厚银装，隐在鹅毛大雪里的琼楼玉宇也逐渐显露出本色。雕栏玉砌，飞檐翘角，在雪光映照下，似琉璃铸就的仙宫。
“这龙首峰上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照儿你随便挑个喜欢的地方住。” 冯夷侧身看向温照，眼神温和，“这是龙首峰内门弟子的身份令牌，你且拿着。”抬袖轻挥，一枚玉白令牌已悄然悬于温照腰间，“你先行休整几日，等收徒典礼之后，为师再亲自教授你功课学业。”
简单交待完毕，冯夷又唤来一位面貌和善的外门弟子，细细叮嘱了几句，让她好生照料温照。待天色渐暗，风雪更急，他才唤来天端乘剑而去，一道流光闪过，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龙首峰的殿阁楼台皆空荡荡的，冷寂的白雪覆盖其上，更添了几分孤清，就像是云巅之上的一座琉璃孤岛。温照望着茫茫雪景，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仑灵剑尊总是爱往外跑了。
不过她也并不讨厌这份安静，比起在太虚剑宗那看似热闹喧嚣背后的冷漠无情，这里的简单纯粹，更让她心安。
引路的外门弟子名叫钟蕊，性情温婉，脚步放得极缓，生怕走快了让温照跟不上，平日里龙首峰的庶务都是她在打理，对这座山峰的熟悉程度，或许比冯夷还要清楚。
“咱们龙首峰是寒山最高的一座山，当年游尘先祖就是在这里飞升的。” 钟蕊指尖轻点不远处的殿宇，声音放得轻柔，“瞧，那是玄都殿，仑灵剑尊便住在那里。这边的偏殿是外门弟子住的地方，他们大多都是各自修炼，少有出门。”
钟蕊带着温照在龙首峰认路，边走边细心的给她介绍大致的情况，龙首峰的人员简单，殿宇却是层楼叠榭，无一不是雕栏玉砌。
行至一处殿宇前，温照忽然停住了脚步，漆金殿匾上，“乐天殿” 三个大字笔力千钧，透著一股豁达之气。
“乐天知命，故不忧。” 仰著头，望着殿匾轻声念道，眼底亮了亮，温照转头对钟蕊笑道，“钟蕊师姐，我就住这里吧。‘乐天’二字，听着便喜庆。”
这便是内门亲传弟子的待遇 ，外门弟子需群居偏殿，而她身为剑尊亲传，则可以独居一座殿宇。
乐天殿里面虽然没有人住，但每天都有外门弟子轮流打扫，干净如新，温照也没有什么行李，钟蕊给她换了床新被褥，人就住了进去。
将冯夷送的大红羽纱面鹤氅取下，温照指尖凝起一缕微弱灵气，用去尘术细细清理了一遍，方才好生整齐地挂在屏风上，鹤氅的嫣红在素白殿宇中格外惹眼，像一团燃著的暖火。
晚饭时间，又来了个长衫青年到乐天殿送晚饭，因为龙首峰上的人基本都辟了谷，所以只有温照一个人在屋子里吃饭。
那个长衫青年似乎对这个新来的内门弟子很是好奇，一直偷偷在打量，五感敏锐的温照自然也有所察觉，但也没说破，反正多看几眼也不会少几两肉。
入夜，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敲窗的轻响。温照盘膝坐在床榻上，开始日常修炼，打坐冥想，这几日的经历，给她的感触颇深，有一种焕然一新的轻松愉悦
夜色撩人，银河泻影，白雪素光之中，点点嫣红，似疏落金萼的星子，一道虚影似乎是随着暗香浮动，自西洲而来，那双紫水晶一样剔透的眸，打量著四周。
落在屏风旁的那件大红羽纱面鹤氅时，紫眸里添了三分忿色，连皎月都躲去了云后，那抹红实在是碍眼。
这次他没有只待在温照身边，而是走到窗边，深深望着殿外的十里香雪海，有一股玄妙的感觉，在与他的残魂共鸣。
然而他想不起来，他的记忆就像他的身体是破碎的。
以至于忘记现在的自己无比虚弱，竟然动用神魂的力量来为这个女人疗伤。
可当他从万万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尽管忘记了许多事情，但他却认识睁开眼就看到的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救了他的躯壳，同样他也无法离开她身边三尺的距离，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将他束缚了起来。
“本君该拿你如何是好。”
修长的指尖点在温照此刻毫无防备，白皙脆弱的脖颈处，那里的皮肉特别薄，只需要在青色的筋脉上轻轻一划，就能喷溅出滚热的鲜血。
喉结滚动，眸中紫焰熊熊燃烧，浮现一抹暴戾血色，闭上深邃变得漆黑的眼，因为靠得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女人吐纳时，呼出的温热气息。
那么弱小而清浅，却可以爆发出撼动山河的剑意。
“嘁，还是等你养肥些了再来吃你。”
挣脱束缚的办法很简单，就在刚才，他体内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只要吞噬这个女人的血肉化为己有，就能够恢复强大，找到真正的自己。
只是今夜月色太美，他并没有吞噬人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