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距离麦家宅十几公里外的二六四旅临时指挥部,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旅长正背着手,焦躁地在地图前踱步。
地图上,代表金家塘的局域被红蓝铅笔反复标注,犬牙交错,显示出战况的惨烈。
补充团已经填了进去,但战线依然岌岌可危。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麦家宅方向,那个被他亲自标定为防线基石的阵地,已经失联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报告!”一名参谋快步走进来,“各观测哨报告,日军对金家塘的炮火强度……在凌晨后急剧下降,目前只有零星的迫击炮在开火。”
旅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眉宇间全是困惑。
下降了?
为什么?
日军的指挥官转性了?
还是说他在憋什么更恶毒的后招?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机发出刺耳的铃声,一名通信兵迅速接起,只听了两秒,便猛地站直了身体,将话筒递了过来。
“旅座!五二八团,黄团长的电话!”
旅长一把抢过话筒,积攒了一夜的怒火瞬间爆发。
“黄梅兴!你他妈还知道给老子打电话?我问你,麦家宅呢?陈默和他的三营到底是死是活?”
电话那头,黄梅兴的声音没有丝毫被训斥的沮丧,反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癫狂的亢奋。
“报告旅座!”
那嘶哑的吼声,让旅长都愣了一下。
“我团三营营长陈默,于昨夜率部下主动出击,成功端掉日军第十九联队所属炮兵阵地,摧毁日军火炮至少十六门以上,所部伤亡轻微!”
“麦家宅与金家塘正面之敌炮火,已哑!”
旅长举着话筒的动作僵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指挥所里其他军官和参谋也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
什么?
端掉一个日军炮兵阵地?
摧毁火炮至少十六门以上?
陈默?
那个刚从军校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
带着一个被打成疲惫之军的三营?
旅长的第一反应是黄梅兴被打疯了,现在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黄梅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旅长强压着心头的荒谬感,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被炮弹把脑子震坏了?”
“旅长!千真万确!”黄梅兴的声音急切而肯定,“昨夜庙行方向的大爆炸,就是陈默干的!我拿我黄梅兴的脑袋担保!”
旅长脑中轰的一声,瞬间联想到了参谋刚刚的报告。
炮火强度急剧下降!
他挂断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
他盯着那名刚刚汇报的参谋,厉声命令。
“马上去核实!所有观测哨,所有情报渠道!我要知道昨天晚上,庙行方向到底发生了什么!立刻!马上!”
“是!”
参谋被旅长骇人的气势吓了一跳,一个立正,转身飞奔出去。
不到十分钟,雪片般的报告汇总到了旅长的桌前。
“报告旅座!据前沿观测哨证实,昨夜凌晨一点十五分左右,庙行西北方向约五公里处,发生剧烈爆炸,火光冲天,持续时间超过二十分钟!”
“报告!友军第八十七师前沿阵地报告,观测到日军炮兵阵地方向发生大火与连环殉爆,动静极大!”
“报告!我旅前出侦察兵汇报,金家塘当面之敌在爆炸后陷入混乱,攻势锐减,火力支持几乎完全中断!”
一份份报告,一条条旁证,都在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黄梅兴没有疯。
他说的是真的。
旅长拿起一份电报,那薄薄的纸张在他手里重若千钧,他的手甚至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一个营,在被重炮轰炸和优势兵力围攻的绝境下,不仅守住了阵地,还反戈一击,瘫痪了敌军一个联队赖以为生的炮兵主力?
这不是战斗,这是神话!
不,这不是神话
!这是足以扭转一隅战局的……天大奇功!
旅长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那颗因为焦灼而几乎停跳的心脏,此刻开始疯狂鼓动。
他猛地转身,对着通信兵发出了一声咆哮。
“给我接师部!快!接师部!!”
……
第八十七师师部。
八十八师师长俞济时正和军长张治中、八十七师副师长王敬久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神色凝重地商讨着战事。
整个淞沪战场的局势并不乐观,日军凭借海空优势和强大的火力,不断在防在线撕开缺口,虽然都被中国军队用血肉一次次堵上,但伤亡之惨重,让在场的每一位高级将领都心头沉重。
“目前来看,庙行到蕴藻浜一线,是我军整个防线的腰部,一旦这里被突破……”
张治中指着沙盘,分析着最坏的可能性。
话音未落,一名通信参谋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
“军座!师座!二六四旅紧急电报!”
俞济时接过电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愣在了当场。
王敬久在一旁看得真切,他发现自己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师长,此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良桢,怎么了?”张治中察觉到不对,沉声问道。
俞济时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那份电报递了过去,自己则快步走到电话机旁,亲自摇起了摇柄。
“给我接二六四旅,我要他们旅长亲自回话!”
张治中和王敬久凑在一起,目光落在了那份简短的电报上。
“我二六四旅五二八团三营,于二十日夜,由营长陈默率部奇袭,捣毁日军第十九联队山炮大队阵地,尽歼其炮兵,所部伤亡甚微,初步判断,毁敌四一式山炮十六门以上,弹药辎重无数。”
“金家塘之危,暂解。”
短短几十个字,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张治中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第五军军长,此刻也瞪大了眼睛,他反复看了三遍,才抬起头,与同样一脸呆滞的王敬久对视一眼。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这是真的吗?
“马上核实!”张治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命令侦察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渗透到庙行附近,给我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现在这个时期,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可不仅仅只是大功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
其所产生的政治意义非同寻常。
就在这时,俞济时已经接通了二六四旅的电话,经过一番急促的确认和追问后,他放下了话筒,转过身来,对着张治中和王敬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军座,消息确认,是真的。”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张治中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力量让沙盘上的模型都跳了起来。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打得好!打得太好了!这是开战以来,我们取得的最酣畅淋漓的一场胜利!”
“告诉南京!马上把这个消息发给南京!”
张治中一把抓住俞济时的手臂,用力摇晃着,“我们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日本人的精锐师团不是不可战胜的!我们的士兵,能把他们的炮兵阵地连锅端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觉得发电报还不足以宣泄他此刻激荡的心情,猛地停下脚步。
“接线员!给我接南京!我要委员长的办公室!我要亲自向委员长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
……
南京,最高统帅部。
那部连接着前线所有命运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了办公室里凝滞如铁的空气。
一名机要参谋迅速抓起话筒,只是听了片刻,整个人的腰杆瞬间绷得笔直,他捂住话筒,用一种近乎变调的嗓音报告。
“委座!张治中军长的专线!十万火急!”
端坐在办公桌后的蒋志清抬起头,他那张因为连日战事不利而显得愈发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接过话筒,声音沉静而威严。
“文白吗?讲。”
电话那头,张治中那混合着巨大狂喜与极度疲惫的咆哮声,隔着数百公里的电话线,依旧清淅可闻,甚至带着电流的杂音冲击着蒋志清的耳膜。
他静静地听着。
办公室里,何应钦,陈诚,还有被誉为“文胆”的陈布雷,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蒋志清的脸。
他们看到,蒋志清原本沉静的表情,在短短十几秒内,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从习惯性的凝重,到微微的诧异,再到全然的不可思议,最后,他紧捏着话筒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你说什么?”
他忍不住打断了张治中,这是极其罕见的失态。
“一个营?端掉了一个炮兵阵地?!”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急促而肯定的汇报。
啪!
蒋志清猛地将话筒砸回电话机上,巨大的声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一秒,两秒。
“哈……”
蒋志清的喉咙里,突然挤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