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洞壁更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走了约莫十来步,眼前壑然开朗。
是个比外面稍小些的洞室。
这里没棺材,也没牢房。
只有一张石床,床上铺着层发黑的兽皮。
床脚堆着几个麻袋,袋口敞着,能看到里面装着糙米、苞谷,还有几块风干的腊肉。
靠墙有个粗木板钉的架子。
架子上摆着些瓶瓶罐罐,陶的、瓷的、还有竹筒。
旁边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叶片蜷曲,颜色晦暗。
最显眼的是架子正中,供着一尊神象。
神象似乎是阴沉木雕刻的,约莫一尺高,通体漆黑。
雕的是个三头六臂的恶鬼,獠牙外露,手里抓着婴儿、心脏、还有根象是人腿骨的东西。
神象前有个小香炉,炉里积着厚厚一层香灰。
香炉旁边,整整齐齐摆着七个牌位。
牌位也是木头的,没上漆,用朱砂写着字。
高顽扫了一眼。
从右到左,依次是,马家长房马大槐之位,马二槐之位,马三槐之位,四姑之位,五叔六婆七公之位。
七个牌位映射马家沟那七个会术法的顶梁柱。
不但供着恶鬼居然还供着活人排位。
这马家沟果然够邪性。
高顽伸手拿起马大槐的牌位。
木头很轻,背面刻着几行小字。
甲辰年腊月生,庚子年七月入酆都门,癸卯年受赐《养煞秘要》,乙巳年掌夔门货栈。
字是阴刻的,笔画歪歪扭扭,但刻得很深。
高顽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几秒。
上面的大概意思应该是1924年,马大槐出生。
1960年,入酆都门,963年得赐养煞秘要,1965年也就是今年,开始掌管夔门货栈。
时间线很清楚。
看来这个马大槐,不但是马家沟的话事人,还是那个什么酆都门的正式成员。
高顽想起马三槐临死前说的,我们马家沟算是酆都门在夔门这边的一个货站。
原来这话在投机倒把要被枪毙的今天,居然不是比喻。
是真的把这个靠近江边的马家沟当成一个货站在经营。
所谓的货应该是那些被掳来的少女或者孕妇,和她们肚子里的孩子。
至于运出去的货,则是那些在极端痛苦中死去的产妇尸体,和那些生下来就带着滔天怨气的鬼婴。
至于这些货最终送到酆都门手里,是用来炼尸还是做别的什么。
高顽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得,这洞里的空气越来越难闻。
那股混着石灰、草药、血腥、还有绝望的味道,像无数只细小的手,掐着他的喉咙。
高顽放下牌位,转身走出岔洞。
外头牢房里的女人们听见脚步声,又齐齐一颤。
只有那个穿碎花棉袄的姑娘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他。
高顽脚踩在洞室潮湿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再次叹了口气。
这世道凄苦的人多了去了,他救不过来,更没那个闲心。
等整理完上面的马家沟,他离开时会把栅栏上的铁锁劈开。
这些可怜人即便不出去,马家沟剩下的那些粮食也够她们撑过这个冬天。
至于以后怎么样,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高顽这样想着就要先上去摸一遍马家沟。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馀光掠过那件碎花棉袄。
那抹褪了色的碎花在昏黄油灯下并不起眼,但高顽的脚步却顿住了。
不是因为花色。
是因为款式,还有那件棉袄的质地。
藏青色的底布,细碎的白花,领口是那种四九城被服厂特有的小方领。
扣子也不是乡下常见的布疙瘩,而是塑料压制的、中间带颗五角星的褐色扣子。
这种扣子高顽太熟了。
他家里那床压箱底的棉被,被角上钉的就是这种扣子。
妹妹高芳离家前,他母亲连夜赶工缝的那件棉袄,用的也是这种扣子。
这东西是四九城被服厂统一生产的,内衬上应该还印着模糊的厂标和65年秋的字样。
高顽慢慢转回身。
洞室里死寂。
其他牢房的女人听见脚步声停住,又悄悄从稻草堆里探出半张脸,眼神惊恐地望着这个陌生男人。
只有那个穿碎花袄的姑娘还扒在栅栏上。
她见高顽回头眼里的光又亮起来一点,嘴唇动了动,但没敢再喊。
高顽没看她。
他的目光扫过另外六间牢房。
左边第一间,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女人,身上套着件磨得发白的列宁装。
虽然脏得看不出原色,但领口那颗红漆的五角星徽章还在。
第二间,那个眼神空洞的女人,脚上穿着一双半旧的解放鞋。
鞋帮上的胶印还没完全磨掉,那是四九城橡胶三厂的特供货,一般只发部队和机关。
第三间……
高顽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看见那个挺着肚子的孕妇,手腕上戴着一块表。
表盘已经碎了,表带是那种老式的牛皮圈,但表壳的型状高顽认得。
那可是上海牌女式手表,表壳背面应该刻着民服务和出厂编号。
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川东一个深山沟里的农妇身上。
就算是被掳来的城里女人,也不该人手一件。
除非……
高顽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重新看向那个碎花袄姑娘,声音在寂静的地洞里显得有些干涩。
“你是知青?”
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眼泪确是不争气的又涌出来。
“是!我是知青!我是四九城来的!去年秋天插队到奉节县双河公社的!”
她语速很快,象是怕说慢了眼前这个人就会消失。
“同志你也是四九城来的对不对?我听你口音特别象那边的人!救救我!我真的不是这儿的人!我是被他们抓来的!”
高顽没接话。
他走到栅栏前,离姑娘只有三尺距离。
油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切出半明半暗的阴影。
高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看得姑娘心里发毛。
“你是怎么被抓的?”
姑娘咽了口唾沫,手指因为紧张的缘故不停地抠着木栅栏上的毛刺。
“我,我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