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的话,如同掺了冰碴的凉水,从头顶浇到脚心。
唐玉猛地从那股羞窘恍惚中惊醒,心头一片冰凉。
她竟因那人一丝半缕的温和,便晕头转向了?
她恨不能立刻给自己两耳光,打醒这片刻痴愚。
唐玉,你醒醒!
出了这侯府,天高海阔,你想养什么不成?
何必为一只猫的去留如履薄冰?
更何况他就要娶妻了。
那位杨小姐,才是明媒正娶的妻。
他对猫的容忍,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别有缘故,却改变不了任何根本。
若不离开,她永远只是这深宅里仰人鼻息的妾。
想明白这一点,那点滚烫的羞意和涟漪迅速冷却、凝结,化作了清冷决绝的冰。
温情是穿肠毒药,清醒才是续命良方。
她必须尽快出府。
得去问问茶馆掌柜,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翌日午后,唐玉忙完手头的活计,从自己攒下的零食兜里,抓了一把炒花生和咸香吊瓜子。
走到二门,守门的张婆子正倚着门框喝茶晒太阳。
唐玉上前,脸上挂起惯常的温软笑容:
“嬷嬷,我想出去买些绣花样子和调香的料子,很快便回。这些零嘴您拿着嗑嗑,解个闷。”
她说着,将花生瓜子分了一半塞到婆子手里。
王婆子笑吟吟接过,指甲利落地剥开花生壳,
“嘎嘣”一声脆响,满口生香。
她眯着眼打量唐玉,想起上次那油汪汪的烧鸡,喉头忍不住动了动。
“哎哟,玉娥姑娘就是会心疼人。”
婆子嚼着花生,压低了声音,脸上堆着笑,话却拿捏着分寸,
“这本是坏了规矩的,万一安嬷嬷怪罪下来,老婆子我可担待不起”
她话锋一转,褶子笑得更深,
“不过嘛,是姑娘你开口,老婆子我就破例一回。快去快回,最多一个时辰,可别让我难做!”
“嬷嬷放心,我记着时辰呢,回来再给您捎壶热酒驱驱寒。”唐玉笑着应下,神色从容。
出了府,她在街上不急不慢地绕了两圈,确认无人留意,才闪身进了茶馆,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掌柜早已候着,见她来了,眼中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低声道:
“姑娘稍坐,人就在楼下,我这就去叫。”
不多时,掌柜引她到窗边,用杯盖悄悄一指大堂角落:
“姑娘您瞧,那人如何?”
唐玉凝眸望去。
那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汉子,皮肤黝黑粗糙,一身半旧的靛蓝短打洗得发白,坐在长凳上显得十分局促。
他双手紧紧捧着粗瓷茶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躲闪不定,手脚仿佛无处安放。
但那双眼生得黑圆晶亮,鼻头宽厚。
这眉眼鼻型,竟真有几分像记忆中母亲瑞姑那模糊的轮廓。
“这人什么底细?”她压低声音问。
掌柜凑近些,悄声道:
“是个老实木匠,姓王,手艺还算扎实,就是时运不济。家里小女儿病了个把月,没钱抓药,愁得嘴角起燎泡。前几日接了个急活,连夜赶工,清早送货到我这儿时,人都打晃了。”
“我打眼一瞧,这圆眼宽鼻的,不正像姑娘要找的人?便留他喝了碗热茶,细细套了话。”
“他说是十五年前逃荒来的京城,原籍确是对得上姑娘说的那地方,只是具体生辰稍有出入。”
“不过逃难的人,颠沛流离的,记不清也是常事。姑娘您看,可还使得?”
唐玉的目光在那木匠布满厚茧的双手,以及他眉宇间深锁的愁苦上停留片刻。
那局促不安不似作伪,眼中的焦急也真切。
她沉吟一瞬,道:“我下去,亲自同他说几句话。”
傍晚,北镇抚司。
江凌川从诏狱深处走出。
他径直去了刑房,提审一名昨日新进的要犯。
半个时辰后,他净了手,案上已多了三页墨迹未干、摁着鲜红指印的口供。
接着是查验今日各处呈报的密档,逐一批复;
核查出入人员腰牌,勾销名录;
又召了两名总旗入内,低声交代了几桩需即刻去办的急务。
待处理完案头积压的公文,窗外天色已然暗沉。
他这才提起朱笔,在值更簿今日那一栏,利落地画上一个如刀锋般的红押,搁笔起身。
沈炼始终如影子般垂手立在旁侧,见他起身,立刻将搭在椅背上的墨色披风递上。
江凌川一边系披风带子,一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冷冽,
“我离京这半月,诏狱里那几张嘴,还有杨家那边,你亲自盯着。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密报。不得有失。”
“属下明白。”沈炼肃然应道,躬身领命。
江凌川不再多言,大步走出值房。
亲随江平早已牵着马候在衙门外石阶下,见他出来,忙上前将马鞭递上,同时低声禀报:
“爷,蓟镇刚传来的消息,开春后连着下了三场雨夹雪,道路泥泞得厉害。”
“咱们寻常的马蹄铁和皮靴怕是不顶用,得多备些带铜钉的,防滑。”
“嗯,你去办妥。”
江凌川接过马鞭,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江平牵着缰绳,跟在马侧走了两步,又踌躇着补充:
“爷,这次去蓟镇勘合军械,差事下得急,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仔细备办。”
“那边风硬得跟刀子刮似的,光穿棉袍怕是扛不住您看,要不要让玉娥姑娘帮着准备些厚实的皮子内衬,再备上软鳞甲?”
他想起上次跟二爷出紧急任务,两人就穿着普通棉袍在凛冽寒风里跑马,一程下来自己冻得手脚发麻,骨头缝都冒寒气。
二爷虽脸被吹得通红,身子骨却似铁打的一般。
这回说什么也得备齐全些,最好最好自己那份比二爷的还厚实点。
江凌川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玉娥
姓名提起,他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起那张清秀白皙的脸,那双时而恭顺低垂、时而又透着倔强的黑亮眸子。
还有那丰腴柔软
他喉结微动,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这次离京半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如今幸好尚未有孕。
若是他不在京中时,她有了身子,显了怀
以孟氏那急于促成婚事的架势,怕是会不管不顾地对她下手。
思及此,他眸色沉了沉,掠过一丝冷意。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算是默许。随即轻夹马腹,催动坐骑。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