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红星厂的厂区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井然有序。
三号车间新安装的排气管道正冒着白色蒸汽,试车场上几辆覆盖着帆布的装甲车轮廓隐约可见,更远处,扩建中的四号厂房脚手架林立,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钢架上移动。
1981年1月,这个时间节点,两伊战争已经爆发近一年零四个月了。
去年九月份,伊拉克空军机群越过边境扑向伊朗的十个空军基地,这场将持续八年的血腥消耗战正式拉开序幕。
现在这个时间点,战场应该正进入最惨烈的相持阶段。
“一场持续八年的消耗战”林默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几乎听不见。
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这毫无疑问是二战后最残酷的局部战争之一,双方动员总兵力超过百万,伤亡人数最终会达到百万级别,经济损失超过万亿美元。
但另一方面,对军火商而言,这无疑是一场饕餮盛宴。
历史上,老大哥通过这场战争出售了价值约25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国虽然表面上中立,但通过第三方渠道流入战场的军火也不下百亿美元。
几乎所有有能力出口武器的国家都在这场血腥盛宴中分得了一杯羹。
而东大军工,正是在这场战争中抓住了关键机遇。
林默清晰地记得,1981年至1988年间,东大向两伊出口了超过8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从歼-7战斗机到59式坦克,从反舰导弹到火箭炮。
这些订单不仅带来了宝贵的外汇,更重要的是,让“东大军工”的武器首次在中东这个高端市场登台亮相,用实战检验了性能,打出了名声。
更深远的影响是,这些订单在无形中挽救了整个东大军工行业。
八十年代初,随着军队员额大幅裁减和国防预算压缩,全国一千三百多家军工企业中有超过三分之一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数百家工厂发不出工资,技术人员大量流失,整个行业濒临崩溃边缘。
正是两伊战争带来的大量订单,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个垂危的躯体,让东大军工熬过了最艰难的转型期,也为后续发展壮大奠定了基础。
林默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叩击声。
“卡孔加说的大客户”林默转过身,背靠玻璃窗,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部红色保密电话上,“会不会是中东这两个国家?”
坦桑尼亚地处东非,与中东直线距离超过三千公里,按理说确实没什么直接交集。
但军火贸易从来都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全球网络,各种隐秘的渠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
也许是通过某个非洲共同体的中间人,也许是某位在坦桑担任军事顾问的埃及军官牵线,甚至可能是伊拉克或伊朗驻非洲国家的外交官在暗中活动。
在这个国际社会对两伊实施武器禁运的时期,任何可能的采购渠道都会被穷尽。
林默需要确认这个判断。
他走回办公桌前,按下直通省国防工办的保密专线
三声响后,电话被接起:“喂,哪位?”声音带着中年男性特有的沉稳,还有些许被打断工作的不耐烦。
“赵局长,是我,林默。”
“哎哟,林大所长!”赵建国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林默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这位省国防工办主任脸上浮现的笑容。
“新婚燕尔的,不好好陪新娘子,怎么想起给我这个老头子打电话了?我记得你和高余同志的婚假应该还有三天吧?”
林默也笑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钢笔:“这不是想您了吗?度蜜月的时候还惦记着您布置的工作呢。”
“再说了工作也不能耽误啊。”他的语气稍微正式了些,“红星厂这么大一摊子,离开久了心里不踏实,想着还是提前几天来厂里。”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赵建国调侃道,听筒里传来茶杯轻放桌面的声音。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能办的保证给你办得干脆利落。”
林默收敛了笑容,坐直身体,语气变得严肃:“赵局长,想跟您打听点事。”
“最近国际形势,特别是中东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动向?部里有没有什么内部通报?”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
长达五秒的沉默。林默能听到背景里隐约的纸张翻动声,还有赵建国轻微的呼吸声。
这位老军工显然在快速思考林默突然问起这个问题的用意。
“你怎么突然关心中东了?”赵建国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谨慎的探究。
“红星厂目前的业务主要在非洲和欧洲吧?”
“坦桑尼亚的订单刚落实,波兰那边‘星火’电台的谈判也才进入实质阶段”
“就是因为非洲的业务,才关心中东。”
林默截住了赵建国的话头,“就在十分钟前,我接到卡孔加从达累斯萨拉姆打来的越洋电话。”
“他说有一笔大订单要介绍给我,是通过他的渠道联系上我们的意向客户,说是下个月会派代表团过来,要换先进的装备。”
林默顿了顿,让这个信息在赵建国脑中发酵两秒,然后继续:“赵主任,卡孔加的原话是:这些朋友对价格不敏感,但对性能要求很高,而且采购量会很大,非常大。”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被推开的声音,接着是缓慢的踱步声。
这是赵建国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林
“你是说”赵建国的声音压低了,即使通过保密线路,也能听出那份谨慎,“两伊?”
“我觉得大概率是他们,在这个时间点也不会有其他的势力。”林默肯定地回答。
“去年9月开打的,到现在一年零四个月了。”
“两边都在满世界买武器,老大哥,国,法国,英国甚至巴西和南非都在往里掺和。”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关键信息,“根据开源情报,伊拉克已经损失了至少80架战机,伊朗的数字可能更大,双方现在都极度缺乏有效的防空手段,尤其是针对低空突防的直升机和对地攻击机。”
电话那头的踱步声停住了。
“林默,你这个推测有道理。”
赵建国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不瞒你说,其实部里最近也在密切关注中东局势。“
“上周三,总参外事局和国防科工局联合开了个专题会,讨论的就是如何在两伊军贸中争取份额。”
“按照你之前提的军事装备外贸‘三步走’计划,咱们确实想插一脚进去。”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语速明显加快: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两伊战场确实出现了很多新式装备。”
“伊朗那边有叙利亚,利比亚几个阿拉伯国家支持,通过秘密渠道获得了不少苏制武器。”
“伊拉克背后站着老大哥和国,虽然美伊关系紧张,但国通过约旦,埃及这些中间人,也在向伊拉克提供情报甚至装备。”
赵建国停顿了一下,林默能听到他喝水的声音。
“最关键的一点是两边目前都在疯狂寻求防空武器,进一步夺取制空权。”
赵建国的声音更加严肃,“尤其是单兵便携式防空导弹,开战初期,双方的空军还进行过一些空战,但现在都学乖了。“
“战机太宝贵了,损失不起。所以现在的常态是,伊拉克用米格-21和米格-23低空突袭,打完就跑,伊朗用f-4和f-5如法炮制。”
“双方的地面部队就像睁眼瞎,眼睁睁看着敌机飞来,扔下炸弹,然后扬长而去。”
“所以,”林默接话道,“他们需要一种能由单兵携带,操作简单,能有效威胁低空飞行器的武器的单兵防空导弹,最关键的是要足够便宜。”
“至少是很重要的需求方向。”赵建国肯定道?
“老大哥的萨姆-7,国的‘红眼睛’和刚服役的‘毒刺’,这些单兵防空系统在战场上很活跃,但是他们的造价高,两伊消耗不起,购买的数量越来越少。”
“不过林默,我得提醒你一句。”
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几乎是在耳语:“中东那个泥潭,水太深了。各大国的情报机构都在那里活跃,各大军火商洛克希德,马特拉,苏霍伊都在那抢生意,竞争惨烈到难以想象。”
赵建国深吸一口气:“那里的政治关系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伊朗的背后有叙利亚,利比亚,伊拉克的背后有老大哥,国。”
“你卖给伊朗,就得罪了阿拉伯世界,你卖给伊拉克,就惹恼了伊朗。”
“更麻烦的是,如果让老大哥知道我们在和他们抢生意”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默完全明白。
八十年代初的东苏关系仍处于冰点,虽然贸易有所恢复,但在国际军火市场这种敏感领域,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政治信号。
而国,虽然现在中美处于蜜月期,但军火贸易触及的是国的核心利益,洛克希德和雷神公司可不会对抢生意的东大公司客气。
“我明白。”林默的声音平静而坚定,“风险很大,水很深,但还是那句话,赵局长,如果我们永远因为怕水深就不敢下水,那红星厂的军贸业务就永远只能停留在非洲,做那些低端,低利润的市场。”
他站起身,拿着无线电话听筒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繁忙的厂区:“赵局长,您比我更清楚现在国家的外汇状况。去年全国外汇储备多少?不到50亿美元。”
“而两伊战争,根据估算,双方每年的军费开支加起来超过200亿美元,其中至少二分之一会用于对外采购。”
“那就是每年十亿多美元的订单。”赵建国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相当于全国外汇储备的五分之一。”
“更重要的是,”林默转过身,背对窗户。
“中东是检验武器性能的最高舞台,在那里打出名堂,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全球军火高端市场的入场券。”
“红星厂的军贸,不能总在非洲打转,中东才是真正的大市场,也是我们必须进入的战略要地,获得这一部分最充足的利润。”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呼气声。
“有一说一,你小子这话说到了我心坎上。”
赵建国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也透着兴奋。
“林默,不瞒你说,上周的会上,我就提过这个观点,但有些人担心风险太大不过现在,既然有现成的渠道找上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这样,我马上通过总参外事局的渠道打听一下,看看两伊那边具体缺什么装备,对性能有什么具体要求,采购规模大概是多少,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赵建国的语气变得郑重:“另外如果这个渠道真的靠谱,下个月代表团来的时候,部里可以派专员参与接洽。”
“有些红线,你们企业不方便碰,但通过部里的渠道,可以合规合法地处理。”
“谢谢赵局长!”林默由衷地说,“有部里支持,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先别急着谢。”赵建国恢复了严肃,“林默,我得再强调一遍:安全第一,合规第一。”
“所有接触必须通过正规渠道报备,所有谈判必须有完整记录。”
“中东那摊浑水,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我明白,您就放心吧,红星厂的所有对外军贸,都会严格遵守国家和总部的相关规定,绝对不可能犯错。”
挂了电话,林默放下听筒,眼中有一丝兴奋。
中东市场如果真能打开,那对红星厂意味着什么?
林默的思维快速运转起来。
1981年的中东军火市场,高端领域被美苏垄断,中低端则有法国,英国,意大利等国竞争。
东大武器虽然价格低廉,但受限于性能和技术水平,一直难以进入核心市场。
两伊战争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窗口期,双方都被国际社会制裁,正规采购渠道受限,不得不寻求各种隐秘渠道。
而东大,作为五大国中唯一没有公开选边站的国家,理论上可以向双方同时出售武器。
但问题在于:卖什么?
59式坦克?
伊朗和伊拉克都有更先进的t-62和t-72。
歼-7战斗机?性能不如米格-21,更别说f-14了。
火箭炮?的确有很大的优势,但产品过于单一也不行,并且老大的b-21“冰雹”已经遍布战场,想进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单兵防空导弹”林默喃喃自语,赵建国刚才提到的这个词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确实是个机会窗口。
单兵防空导弹技术门槛相对较高,并且对前线士兵而言价值极高。
它能有效威胁低空飞行的战机,直升机,甚至巡航导弹。更重要的是,这类武器属于防御性质,政治敏感性相对较低。
但竞争同样激烈。老大哥的萨姆-7已经出口到超过30个国家,国的“毒刺”虽然刚服役,但性能领先一代。法国的“西北风”正在研制中,预计两年内就会问世。
红星厂要拿什么去竞争?
“技术,必须是领先一代的技术。”
林默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下命令,“不能是仿制品,不能是‘够用就行’,必须是真正有代差优势的产品。”
他放下话筒,坐回办公椅,目光扫过桌面,那份他刚才因为处理积压文件而暂时搁置的新送文件,此刻显得格外醒目。
文件封面上,“绝密”两个黑色粗体字,右下角的编号“hj-82001”表明这是总装备部今年下达的第一批重大任务之一,保密等级印章是鲜艳的红色
林默伸出右手,手指在文件封面上停顿了半秒,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标题赫然入目:《关于下达“红缨”系列单兵防空导弹研制任务的通知》。
继续往下看,落款日期:1981年1月4日。
签发单位:总装备部科研订购局。
文件编号旁还有一个手写的“急”字,笔画凌厉,显然是李振华部长的笔迹。
何建设和秦怀民没有打扰他。
这两位老同志默契地为他争取了这几天的假期,自己扛下了所有前期工作。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阅读文件内容。
这是一份标准的军品研制任务书,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急迫感几乎要溢出纸面。任务背景部分写道:
“南疆作战一年来,我前线部队多次遭敌低空飞行器袭扰,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装备损失。现有防空武器体系存在明显短板。”
“高射炮机动性差,难以伴随步兵作战;防空导弹数量有限,且操作复杂,不适合连排级分队使用。亟需一种便携、易操作,反应迅速的单兵防空武器,以填补班排级防空空白”
林默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继续往下看:
“鉴于红星厂在微光夜视仪,激光制导火箭弹,战术通信系统等项目中展现出的技术创新能力和快速工程化能力。”
“经总装部委会研究决定,将‘红缨’单兵防空导弹研制任务交由红星特种装备研究所承担。该项目列为本年度重点工程,代号‘利剑’。”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具体指标要求:
全系统重量:不大于18公斤(含发射筒,导弹,电池冷却单元)
导弹射程:最小500米,最大4500米
射高:最小15米,最大2500米
抗干扰能力:必须能有效对抗阳光,云层反射,红外诱饵等常见干扰
贮存寿命:不少于10年
单价:量产型目标成本控制在5万元人民币以内
最下面是研制周期要求:12个月。
从任务下达之日起,1982年1月4日前必须完成设计定型。
以及李振华部长在文件空白处的亲笔批示,蓝黑色墨水,钢笔字遒劲有力:
“此任务关系前线将士安危,关乎南疆战局走向,红星厂有创造奇迹的传统,望林默同志率全所科技人员,发扬‘两弹一星’精神,全力以赴,攻坚克难,期待‘红缨’成为捍卫祖国蓝天的又一把利剑。”
“李振华,198115”
林默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单兵防空导弹。
赵建国刚才还在说中东最缺这个,转眼任务就来了。
历史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在他面前展开,南疆的战事需求,中东的市场机遇,红星厂的技术积累,在这一刻交汇于一点。
而他,正站在这个交汇点上。
他按下办公桌右下角的呼叫器按钮。
“小张,请秦老来我办公室一趟,如果何副所长在厂里,也请他过来。”
“好的,林所。”对讲机里传来秘书清脆的应答。
等待的几分钟里,林默重新翻开文件,仔细研究那些技术指标,他的手指在“被动红外/紫外复合制导”那一行下面画了条线,又在“抗干扰能力”处打了个星号。
脑海中,前世记忆中的那些数据开始浮现:
老大哥萨姆-7(sa-7“格雷尔”),第一代单兵防空导弹,1968年服役。采用非制冷硫化铅探测器,只能尾追攻击,抗干扰能力极差,实战命中率不到20。东大仿制型红缨-5,1984年定型,性能相当。
国“毒刺”(fi-92),1978年开始测试,采用制冷锑化铟探测器,全向攻击能力,实战中在阿富汗战场大放异彩,击落老大哥飞机超过250架。
老大哥“针”式(sa-18),1983年服役,采用双色红外导引头,抗干扰能力显著提升。
法国“西北风”年服役,采用多元红外探测器+主动激光近炸引信,性能先进但系统笨重。
这几乎是一个跨越式的指标要求,直接对标国正在研制的“毒刺”改进型(后来称为“毒刺”-post,1983年才服役)。
总装备部对红星厂的期待,显然不只是“填补空白”,而是“一步到位,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敲门声响起,两轻一重,是秦怀民的习惯。
“请进。”
门开了,秦怀民走了进来。这位老教授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眼角的皱纹比一个月前似乎又深了些,眼袋明显,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质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露出下面的纸板。
“秦老,坐。”林默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尝尝这个,朋友从杭州带来的新茶,明前龙井。”
他从柜子里取出茶叶罐,打开时清香扑鼻。
秦怀民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接过林默递来的白瓷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在口中停留片刻才咽下。
“是好茶。”秦怀民点点头,但眼神中带着疑问,“不过林默,你叫我来,不是专门请我喝茶的吧?小张说老何也要过来,是不是有急事?”
话音未落,何建设也敲门进来了。
这位副厂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上还沾着些许油污,显然是从车间直接过来的。
“林所,秦老。”何建设打了招呼,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在测试‘星火-2’的野外通信模块,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
林默给何建设也泡了杯茶,然后坐回主位,表情变得严肃。
“秦老,何叔,你们先看看这个。”他把那份文件推到茶几中央。
秦怀民戴上老花镜,何建设也凑过来。两人几乎同时看到标题,然后对视一眼,表情都凝重起来。
秦怀民翻看文件的速度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读。
何建设则快速浏览,重点看技术指标和进度要求。办公室里一时间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三人轻微的呼吸声。
大约五分钟后,秦怀民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梁两侧,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份文件我知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四号就到了。那天是周日,值班室的小王直接送到我家里的,老何当时也在,”
他看向何建设,“我们俩研究了一晚上。”
何建设点点头,接过话头:“本来想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你,但秦老说,林默新婚,没什么大事情就不要打扰他了,再说也就几天时间,不碍事。”
“我们就先做了一些前期工作,召集了相关科室的负责人开了个碰头会,梳理了一下所里现有的技术储备,也联系了207所,612院这些可能合作的单位。”
“谢谢秦老,谢谢何叔。”林默真诚地说,“但现在已经看完了,想听听你们的想法,特别是秦老。“
秦怀民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似乎需要茶水的温热来整理思绪。
放下茶杯时,杯底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份任务客观上来说,很重,时间非常紧迫。”
秦怀民终于开口,声音缓慢而沉重,“林默,你知道南疆的战事吧?我们虽然不在前线,但通过各种渠道,也能了解一些情况。”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典型的“讲述重要事情”的姿态。
“过去一年,敌人的空中优势很明显,他们的飞行员受过美式训练,很擅长低空突防。”
“我们的高射炮阵地一旦暴露,很快就会被反辐射导弹摧毁。而我们的中高空防空导弹,数量有限,而且对付低空目标效果很差。”
林默默默点头,这些情况他都知道,甚至比秦怀民更清楚。
1980年至1981年间,南疆部队因空袭造成的伤亡占总伤亡的15以上,最严重的一次,一个炮兵阵地遭空袭,损失了整整一个连的装备和人员。
“战士们想了很多土办法。”秦怀民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痛心,“用高射机枪平射,用火箭筒对空射击,甚至用步枪排枪齐射。”
“但效果微乎其微。飞机速度太快了,从发现到脱离,往往只有十几秒时间,等战士们反应过来,敌机已经投完弹开始爬升了。”
何建设插话道:“所以军部急需一款单兵防空导弹,有四个要求。”
“第一个就是要轻,一个战士就能背着翻山越岭,方便转运,第二个是要快,从发现目标到发射不能超过十秒,第三个是要准,不能浪费宝贵的弹药,最后是要简单,新兵训练几天就能掌握基本操作。”
“但是其中最难但还是导引头。”秦怀民接回话头,竖起一根手指
“林默,单兵防空导弹,说白了就是‘用导弹打飞机’。”
“但飞机不是固定靶,它在三维空间里高速运动,还会做机动,会释放干扰。”
“导引头要在复杂的背景环境中识别出目标,锁定,然后引导导弹飞向预测的拦截点。”
他站起来,走到办公室角落的白板前。
那是林默专门让人安装的,方便讨论时画示意图。
秦怀民拿起黑色记号笔,笔尖在白板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画图。
“目前国际上,单兵防空导弹主要有两种技术路线。”秦怀民边说边画,线条流畅,显然已经思考过很多次。
“第一种,”他在白板左侧画了一个简单的导弹剖面图,“老大哥的萨姆-7,我们仿制的型号叫红缨-5。”
他在弹头位置画了一个圆圈:“采用非制冷硫化铅探测器。这种材料对18-27微米的近红外波段敏感,主要感应喷气式飞机尾喷口的高温火焰,温度大约900到1200摄氏度。”
秦怀民在探测器旁边标注了几个参数:
响应波长:18-27μ
工作温度:常温(无需制冷)
探测距离:对喷气式飞机尾向3-5公里,侧向1-2公里
抗干扰能力:极差,阳光、地面热源、红外诱饵都能干扰
实战命中率(理想条件):50-60,实战中通常低于30
“所以这种导弹有很大的局限性。”
秦怀民放下笔,转向林默和何建设,“必须绕到敌机后方发射,对飞行员的战术素养要求很高。”
“而且战场上到处都是干扰源,太阳照射的地面,燃烧的车辆,专门的红外诱饵弹很容易失效。”
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但它的优点是技术成熟,老大哥已经生产了超过20万枚,我们也有仿制基础。”
“如果选择这条路,我们可以直接接手207所已经搞了六年的红缨-5项目,一年内拿出产品问题不大。”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默看着白板上那些参数,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看过的一些战场录像。
南疆战士扛着红缨-5,在丛林里艰难地试图绕到敌机后方,但往往还没进入发射位置,敌机已经完成攻击扬长而去。
偶尔有发射机会,导弹拖着白烟飞出,却在接近目标时突然转向,扑向地面某个热源。
“第二种路线呢?”林默问。
秦怀民重新拿起笔,在白板右侧画了另一个示意图。
“第二种,国的‘毒刺’,老大哥正在研制的‘针’式。”
他的线条更加复杂,画出了制冷单元和更精密的光学系统。
“采用制冷型探测器。毒刺用的是锑化铟材料,工作在3-5微米的中波红外波段;针式据说用了两种不同波段的探测器,具体参数不清楚。”
他在新图旁边标注:
响应波长:3-5μ(毒刺),双色红外(针式)
工作温度:制冷到77k(-196c)以下
探测距离:全向5-8公里
攻击角度:全向,包括迎头攻击
抗干扰能力:较强,采用调制盘或扫描识别技术
“这条路明显更先进。”秦怀民放下笔,双手抱胸。“可以实现全向攻击,战士不需要绕到敌机后方,看到目标就可以发射。抗干扰能力也强得多。”
他转向林默,表情严肃:“但问题是技术难度太大,制冷型探测器需要微型制冷机,国内还没有成熟产品。”
“锑化铟材料我们刚能实验室制备,量产工艺不成熟,更重要的是,全向攻击需要复杂的信号处理算法,我们几乎没有基础。”
何建设补充道:“还有成本问题,制冷型导引头的成本至少是非制冷型的五倍以上,如果按照文件要求把单价控制在5万以内,压力非常大。”
林默没有立刻回应。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看着那两幅示意图,手指在秦怀民写下的那些参数上轻轻划过。
这个选择似乎很明显,但现实是,选择第二条路意味着高风险、高技术难度,高成本,而且可能无法在一年内完成。
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四点三十分,阳光已经移到办公室的西墙上,将窗框的阴影拉得很长。
“秦老,”林默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如果走第一条路,咱们拿出一款红缨-5水平的导弹,送到南疆前线,您估计能有多大实际作用?”
秦怀民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默会这么问。
他沉思片刻,缓缓摇头:“说实话作用有限。”
“南疆的战场环境很特殊:热带丛林,湿度大,背景热源复杂,山地地形,视野受限,敌人飞行员受过严格训练,很少给你尾追攻击的机会。而且他们肯定装备了红外诱饵弹。”
他顿了顿,给出一个保守估计:“在那种环境下,红缨-5的实际命中率可能不到20。”
“也就是说,平均需要五发导弹才能击落一架敌机,而一个导弹班的标配是六发。”
“五发换一架”林默重复这个数字,转过身面对秦怀民,“秦老,何叔,你们觉得,这样的装备送到前线,战士们会怎么想?”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把导弹背上山,埋伏几天几夜,终于等到敌机,发射,结果导弹飞向太阳,或者被诱饵弹骗走。”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两人心上。
“然后他们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因为暴露了位置,很快会遭到报复性打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里水流的声音。
何建设低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秦怀民则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
“林默,我明白你的意思。”
秦怀民睁开眼睛,眼神复杂,“但第二条路时间不够,一年,要攻克制冷机,探测器材料、信号处理算法这么多难关,还要完成工程设计,样弹试制,地面测试,飞行试验这几乎不可能。”
“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确实可以选第一条路。”
林默走回白板前,在“第一种路线”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但我们红星厂,从改进63式开始,到红箭火箭筒,到微光夜视仪,到星火通讯系统。”
“哪一次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做的?哪一次不是追求最好?哪一次不是要超越现有水平?”
他的目光扫过秦怀民和何建设:“这次也一样。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
“我们要做的不是一款能用的单兵防空导弹,而是一款好用的,一款能让战士放心依赖的,一款能真正改变战场规则的武器!”
林默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秦怀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想起两年前,林默第一次站在红星厂会议室里的样子。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技术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面对满屋子的老专家,老领导,平静地说:“63式步枪的问题,我有改进方案。”
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能做到。
“可是林默,”秦怀民还是担心,这是科学家本能的谨慎。
“技术路线怎么定?你说要超越‘毒刺’,具体怎么超越?‘毒刺’已经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单兵防空导弹了,国用了十年才研制成功。”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笔,擦掉白板右侧的部分内容,重新开始书写。
“第一,探测器材料。”他写下三个字:碲化铟。
“不用硫化铅,也不用锑化铟,直接用碲化铟。”
林默转身解释道,“碲化铟在77k温度下,对3-5微米波段的探测率是锑化铟的15倍,是硫化铅的100倍。而且它的响应时间更短,更适合跟踪高速目标。”
秦怀民眼睛瞪大了:“碲化铟?国内只有长春光机所实验室制备过少量样品,量产工艺”
“我们可以自己搞。”林默打断他,“之前有联系过中科院半导体所,他们有三台分子束外延设备,可以生长高质量的碲化铟薄膜。至于材料提纯,上海冶金研究所有相关技术。”
他在碲化铟旁边写下参数:
响应波长:3-5μ
工作温度:77k(液氮温度)
第二,制冷方式。”林默继续写,“不用液氮灌注,用微型斯特林循环制冷机。”
他在白板上画出斯特林制冷机的原理图:压缩腔-回热器-膨胀腔-冷指,线条简洁,但关键部件都标注清楚了。
“国‘毒刺’用的就是这种方案。”
林默指着图说,“一台微型斯特林机的重量可以控制在800克以内,体积比烟盒还小,制冷功率能达到200毫瓦77k,完全满足碲化铟探测器的工作需求。”
“国内已经有单位在研制,航天部511所,他们的空间制冷机技术可以移植过来。”
秦怀民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第三,导引头光学系统。”林默写下第三个要点,“采用双波段探测。外,不是双色红外。”
“双波段?
秦怀民这次真的震惊了,“你是说像老大哥最新的‘针’式那样?但那还是保密项目,我们只知道有双色,不知道具体”
“不是‘针’式,也不是‘毒刺’-post。”林默摇头,“他们用的都是双色红外,我们要用红外+紫外。”
他转身面向两人,眼神发亮:“秦老,您知道太阳光中的紫外辐射,在低空会被大气中的臭氧层强烈吸收,所以地面的紫外背景很干净。但飞机尾焰中的燃烧产物,比如羟基自由基,一氧化氮,会产生强烈的紫外辐射,红外诱饵弹的温度再高,也很难模拟这种紫外特征。”
何建设听懂了:“所以用紫外通道来识别真目标和假目标?”
“对。”林默在白板上画出双波段光学系统示意图:主镜,分色片、红外探测器,紫外探测器信号处理电路。
“红外通道负责主要跟踪,紫外通道作为辅助识别。当导弹接近目标时,两个通道的信号进行相关处理,如果只有红外信号没有紫外信号,就判定为诱饵弹,导引头自动重新搜索真目标。”
秦怀民已经放下笔,专注地听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作为光学专家,他太清楚这个思路的价值了,这几乎是一种颠覆性的抗干扰方案。
“第四,信号处理。”林默继续,语速越来越快,“用数字信号处理器替代传统的模拟电路。把红外和紫外信号数字化,用算法进行目标识别,轨迹预测,抗干扰判断。”
他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fft,相关处理,自适应滤波,模式识别。
“我们还可以加入‘玫瑰扫描’模式。”
林默画出另一种扫描图案,不是传统的圆锥扫描或十字扫描,而是一种复杂的玫瑰形曲线。
“让探测器的瞬时视场不是固定在一个点,而是按照玫瑰曲线扫描整个视场。”
“这样既能扩大搜索范围,又能通过扫描模式调制信号,提高信噪比。”
秦怀民终于忍不住了,震撼道:“林默啊林默,你这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玫瑰扫描、数字信号处理、双波段识别这些技术,有些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完整的工程实现方案!”
林默笑了,放下笔:“秦老,我就是纸上谈兵,提供一些方向和思路。”
“究竟行不行,怎么实现,会遇到哪些具体问题,还得靠您和团队来解决。”
他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牛皮纸封面,侧面贴着标签:《单兵防空导弹技术方案预研,19806-12》。
“这是我过去半年断断续续整理的一些资料。”
林默把文件夹递给秦怀民,“关于碲化铟探测器工艺,斯特林制冷机设计,双波段光学系统、玫瑰扫描算法,数字信号处理架构还有一些国外公开文献的翻译和整理。您拿回去看看。”
秦怀民接过文件夹,入手沉甸甸的,至少有上百页。他翻开封面,第一页就是详细的目录,条目清晰,分类科学。
随便翻到中间一页,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公式,图表曲线,还有用红笔标注的批注。
这绝不是“一些思路”或“零散资料”。
这是一整套完整,系统,深入的技术方案!
从基础理论到工程实现,从材料选择到算法设计,几乎涵盖了单兵防空导弹的所有关键技术环节!
“林默,你”秦怀民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你早就开始准备了?半年前?”
“从去年六月,南疆战报第一次提到部队急需便携防空武器开始,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
林默实话实说,“利用业余时间查资料,做计算,画草图。”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
“秦老,您说得对,第二条路很难。但正因为难,才值得做。”
“如果我们真能做出来,那不仅是给前线战士一把能信赖的利器,更是给东大军工打开一扇通往世界高端市场的大门。”
林默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怀民:
“这个任务,我想请您挂帅。十号工程那边有陈航宇,陈致宁,陈建军他们负责,目前进展顺利。”
“您可以把主要精力转到利剑项目上。需要什么人,从全厂随便挑,需要什么设备,国内没有我们就进口;需要多少经费,我全力保障。”
秦怀民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夹,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
那些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他能想象林默在过去半年里,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挤出所有碎片时间,查阅资料,计算参数,绘制草图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总是想在最前面,做在最前面。
办公室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何建设起身打开了顶灯,柔和的灯光洒下来,驱散了暮色。
秦怀民终于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像一层银霜。
他的眼神从犹豫变为坚定,从担忧变为决心。
“好!”他重重地说,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我干!不就是一年吗?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要把它搞出来!”
“不是一年。”林默纠正道,走到白板前,指着文件上的日期,“从今天算起,到明年1月4日,是11个月零20天。”
“我们要留出至少两个月做系统测试、问题排查,设计改进,所以实际研发时间。”
他在白板上写下数字:9个月。
“九个月后,我要看到能进行实弹测试的样弹。十个月后,要完成设计定型。”
“九个月”秦怀民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咬紧牙关。
“行!九个月就九个月!当年搞原子弹的时候,条件比现在艰苦得多,不也搞出来了吗?”
何建设也站起来,表情严肃:“林所,秦老,我负责保障工作。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要场地给场地。从明天开始,‘利剑’项目就是全所同步第一优先级!”
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送走秦怀民和何建设,林默重新坐回办公椅。
他没有开台灯,就着顶灯的光线,再次翻开那份文件。
手指在“研制周期:12个月”那行字上轻轻划过,然后在“李振华”的签名上停顿。
九个月。
要完成一款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单兵防空导弹,从技术攻关到工程实现,从样弹试制到测试定型。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林默知道,必须完成,不仅是为了南疆前线的战士,不仅是为了红星厂的发展,更是为了那个更大的目标——让东大军工,在世界舞台上真正站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电话,拨通了何建设号码:“对了,何叔,刚刚忘记说了,通知一下明天上午九点,在第一会议室召开‘利剑’项目启动会。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必须到场,无故缺席者按渎职处理。”
顿了顿,他补充道:“另外,让财务科准备一份专项资金申请报告,总额五千万人民币。这个项目,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不惜一切代价。”
挂断电话,林墨靠在椅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开,最新一页上记录着一些零散的想法和计算。
他拿起钢笔,在空白处写下:
“项目代号:红缨-6(暂定)”
“技术目标:全面超越国‘毒刺’基本型,部分性能达到‘毒刺’-post水平”
“战略目标:1解决南疆防空急需;2打开中东高端军贸市场;3建立完整单兵防空导弹研发体系”
“关键节点:1三个月完成关键技术攻关;2六个月完成样弹试制;3九个月完成地面测试;4十个月完成设计定型”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重新放回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