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漏雨的屋檐,斑驳的神象。
道济瘫在供桌下,酒气混着香灰味。葫芦空了,心也空了。
李修缘的记忆,那些他以为早已在千年记忆中淡去的碎片,正尖锐地翻涌。
“我错了吗…”他对着残缺的佛象嘶哑地问。
佛象不语。
阴影里却走出一个人——锦衣华服,眉眼飞扬,是十八岁的李修缘。
“你当然错了。”幻影蹲下身,与他对视,“舅舅坟头的草,比人高了。你可曾去看过一眼?”
道济闭眼:“前世尘缘…”
“那胭脂呢?”幻影逼近,“她跳崖的地方,崖底开的花,你可认得?”
“胭脂没死!”道济突然低吼,眼中闪过破碎的金光,“她被…佛祖接引去了。
漫天佛光中,胭脂的身影被金莲托住,消失在他眼前。
幻影冷笑:“若不是被人所救,她都死在崖底了,怎么会有机会被佛所收——李修缘。”
道济张口,喉咙发紧。
“为什么…”幻影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
“为什么偏要在我最圆满的时候,夺走我的一切
我的喜堂,我的妻子,我的人生——就为了成全你。”
破庙外雷声炸响。一道金光破开雨幕,伏虎罗汉法相显现。
“降龙!”伏虎声如洪钟,“紧守灵台,莫被心魔所趁!”
道济恍惚抬头。
伏虎罗汉看向那幻影,又看向道济,终是叹息:“当年你沉溺红尘,眷恋凡俗温情,眼看要与胭脂圆房,破了罗汉金身…时机将逝,不得已,才在新婚夜引天雷助你顿悟。”
雨声骤歇。
道济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他每个字都象从齿缝碾出,“天雷是…刻意为之”
伏虎默认。
“那胭脂跳崖…”
“亦是劫数一环。”伏虎垂目,“但她确有佛缘,被接引入天,未入轮回。此乃她造化,亦是助你斩断尘缘的…必要代价。”
必要代价。
幻影李修缘疯狂大笑,笑出泪来:“听见了吗?我的美满人生,我的胭脂,都只是你飞升路上…一块垫脚石。”
金光暴涨,幻影碎成光点。心魔未散,反噬更烈。
道济缓缓站起,周身佛光与黑气疯狂交织。
“所以…”他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胭脂于我,究竟算什么?”
伏虎沉默。
庙外惊雷再起,这一次,直劈庙顶。
破庙在电光中震颤。道济仰天大笑,笑声却比哭更凄厉。
“我懂了。”他抹去眼角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
金身裂缝,从心口蔓延至眉心。
罗汉泣血,梵音将崩。
破庙中,道济的笑声渐歇。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斗的双手。这双手曾施展佛法救死扶伤,也曾在新婚之夜染上了胭脂的鲜血。
原来从始至终,他所谓的功德都创建在对他人的掠夺之上。
李修缘的幻影虽散,那声“垫脚石”的控诉却在灵台反复回响。
道济缓缓站直身体。破庙外雷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半边浸在阴影里。
“伏虎。”他忽然抬头,眼中空洞,“你说我沉迷红尘,需天雷顿悟——那我问你,何为圆满?”
伏虎蹙眉:“断尘缘,证菩提,度众生,方为罗汉圆满。”
“可若连‘人’都做不好,”道济一字一顿,“又凭什么做‘佛’?”
话音落,他周身金光骤然内敛,所有外放的法力、护体佛光、罗汉威压——如退潮般急速收束回体内。
“你做什么!”伏虎疾呼。
“既是靠掠夺他人圆满来成就我的圆满,”道济惨然一笑,“那这圆满,我不要了。”
他双手结印——不是佛印,是自毁灵台的散功诀。
“让我重走一遍人间。”
“散去记忆,散去法力。”
“修炼、情劫、死劫、衰老、病痛、失去一切…让我尝遍我曾施加于他人的‘代价’,让我成为所有人。”
道济七窍渗出血丝,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佛心常为尘劳锁,见性明我总难得。”
“既如此——我便将自己锁入尘劳,亲历亲尝。”
“待我明心见性那日,再来问佛。”
伏虎长叹。
“降龙,你这是自毁道基。千年修为一旦散尽,轮回路上劫难重重,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再无归位之期。”
“那就散。”
道济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李修缘年少时的飞扬,却又浸透千年沧桑。
他直视伏虎眼中翻涌的佛光:
“唯有如此,剜去这身天赐的罗汉骨,烧尽这注定的菩提心。
让我在污泥里自己长出一颗心来。
一颗会为胭脂痛、为舅父愧、为众生泣的,凡人的心。”
“既然从前走的路是错的——那便从头错起,错到对为止。”
他张开双臂,周身佛光开始逆转。金色梵文从皮肤表层剥落,化作光尘飘散;眉心罗汉印记寸寸碎裂;千年法力如决堤洪流,从四肢百骸疯狂涌出,注入这方破败庙宇,注入脚下尘土。
天地变色。
钱塘江无风起浪,灵隐寺所有铜钟同时自鸣。
百姓惊惶仰头,只见西南荒山方向,一道接天连地的金光龙卷正在缓缓消散,如神佛收回了对此间的注视。
话音落,他仰面倒下。
身躯在触地前化作无数光点,如流萤四散,没入大地,没入江河,没入芸芸众生的人间烟火。
只馀一条红色的丝带,飘落在供桌下。
伏虎罗汉伫立良久,终是对着空荡荡的破庙合十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降龙师弟,愿你来日…真能见性明心。”
法相散去。庙外骤雨倾盆,仿佛天地在为一位罗汉的自我放逐恸哭。
而在千里之外某处山村的农户家里,一声婴儿啼哭划破雨夜。产婆喜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轮回始,劫路开。
九重天外,梵音低回。
“降龙自封入世,人间少一尊守护佛陀。因果需平衡,再点醒一位罢。”
一道微不可察的佛缘金光,自云端悄然落下,投向茫茫尘世不知处。
雨落了几天。
乾坤洞。
昔日群妖乱舞、阴气森森的山洞,此刻空空荡荡。
乾坤教主与大鹏鸟在金光冲天那一刻,曾狂喜地冲出洞府,以为天赐良机,妖界当兴。
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谋划如何招揽旧部,攻占灵隐寺。
然而,喜悦持续了不到半炷香。
罗汉虚影自云端显现,怒目圆睁。
没有一句废话,金光凝聚的拳脚如同暴雨,将二妖从半空捶到地下,又从地下踹到山涯。
“若不是你救了胭脂,扰降龙清修,乱他道心,还敢肖想妖界称雄”罗汉声若雷霆。
大鹏鸟被打得现出原形,羽毛乱飞,哭爹喊娘:“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的这就回天上去,天天飞,一刻不停!”
最终,鼻青脸肿的乾坤教主被一道符咒封入地底深处思过,大鹏鸟则被拎着脖子抓回佛界。
剩下的妖魔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令人闻风丧胆的乾坤洞,成了真正的空巢。
灵隐寺。
方丈站在大殿前,望着后山方向,长叹一声。
寺中僧人惴惴不安,香客议论纷纷。
赵斌白雪陈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与担忧。
师父…真的就这么走了?
说书人老王站在自家屋檐下,听着雨声,回味着傍晚那场轰动全城的质问。
他本以为会迎来济公的辩驳或雷霆之怒,却没料到是这般沉寂的消散。
“李修缘…”老王喃喃,“你是去赎罪,还是去求证”
县令府。
陆邦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起,望向窗外雨幕。
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事了。
数月后。
绿姬的伤势在邵芳的精心照料和自身妖力恢复下,彻底痊愈。
她回了趟乾坤洞。
然后愣在洞口。
蜘蛛网遍布,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昔日的妖气散得干干净净,连个看门的小鬼都没留下。
“洞主?大鹏鸟,笨章鱼。”绿姬试探着喊了一声,只有自己的回声。
她里外转了一圈,终于确认——乾坤洞,没了。
站在空荡荡的主洞里,绿姬先是茫然,随即一阵轻松涌上心头。
“走就走吧。”她耸耸肩,对着空气说道,“要不是为了报当年那点恩情,谁乐意整天跟你们混…”
她甚至笑了笑:“也好,绿姬我自由了。”
没有尤豫,她转身离开这个曾经束缚她的地方,脚步轻快地朝钱塘县方向而去。
还是义母的小院好,有热饭,有干净的衣裳,有关切的眼神。虽然义母身上秘密很多,但那份温暖,是做妖时从未体会过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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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芳的小院确实日渐富足安稳。
她们盘下了临街一间小铺面,专卖些自制的糕点和草药香囊。
绿姬回来后,更是勤快地帮忙,她手脚麻利,嘴又甜,很快和左邻右舍混熟。
没人知道这个漂亮的“绿儿姑娘”是只蜥蜴精,只当她是邵芳命苦但福气好,白捡了个孝顺女儿。
日子仿佛真的平静下来。
绿姬端着一盘新出炉的桂花糕过来:“娘,尝尝,我按您说的方子做的。”
邵芳拈起一块,甜香软糯。
“味道很好。”她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