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邦跟跄的脚步终于停下,背靠着一棵焦黑半枯的古树,缓缓滑坐在地。
冰冷的树皮硌着脊背,却远不及心底那一片荒芜的寒意。
脸上、手上、衣袍上的血正在慢慢干涸,凝结成暗红色的硬痂,散发出浓烈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就算他真的是我亲爹,那又怎样。
他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咀嚼着这个念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现在没有人知道了。道济和尚。
他想。
道济或许看穿,或许怜悯,但他能改变什么?
能抹去这二十年的苦难吗?能让时间倒流,能让他的身体变回原样吗?
不能。
是刀子没扎在你身上,你根本无法体会。
陆邦仿佛能看见道济那双悲泯却又仿佛隔岸观火的眼睛。
圣僧渡人,看的是众生皆苦,是因果循环。
体会过被仇人当作棋子掌控、肆意羞辱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屈辱吗?
没有。
所以他可以悲泯,可以劝阻,可以念“阿弥陀佛”。
但他不行。
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噩梦,都在尖叫着要复仇,要毁灭,要拉着所有造成这一切的人一起下地狱!
象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放过。
至于他的身世,
陆邦没有去问邵芳真相。
因为不必问。
那些年,邵芳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蜷缩在破旧的床板上,压抑的啜泣,含糊的呓语,时而惊恐时而麻木的眼神……
他都见过,
都听过。
只是那时太小,不懂,或者隐隐懂了,却不愿懂。
善良慈爱的义母,功绩有成的义子,总比奸生子好听。
他努力读书,拼命向上爬,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更是想用状元的金光,去复盖、去洗刷那与生俱来的、属于“奸生子”的污名。
可现在,一切都碎了。
梁豹的出现和死亡,象一把重锤,将那层脆弱的“体面”砸得粉碎,露出底下狰狞的、无法回避的真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指节分明的手。
这双手,刚刚砍下了亲生父亲的头颅。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弑父的罪孽感,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对自己存在的彻底厌弃与荒谬感。
他是啃食着自己义母的,一口一口血肉成长起来的,吃肉的时候只会在意好不好吃。
他自嘲地想。
那些年邵芳省吃俭用挑粪供他读书,自己挖野菜、缝补衣服,把最好的都给了他。
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只想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就象食肉者不会在意盘中肉来自哪头牲畜,如何被屠宰。
既得利益者怎么会在意被剥削的人,只是现在他的身份转变了而已。
从前,他是那个被剥削、被损害的邵芳的儿子,享受着母亲牺牲换来的资源,目标是成为人上人。
现在,他成了被身体、被血缘剥削的“客体”。
身份转变了,视角才被迫扭转,痛苦才变得如此真切、如此无法忍受。
冷风吹过,带走些许血腥,却带不走心底那一片冻土。
陆邦缓缓抱紧膝盖,将脸埋入臂弯。
干涸的血痂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他没有哭,眼泪早已在无数个屈辱的夜晚流干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仿佛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方的空洞。
黑龙寨一夜焚毁、贼首贪官伏诛、赈灾粮银追回的战报,功劳归于朝廷威仪、钦差陆邦运筹、军民奋勇的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送京城。
几乎同时抵达京城的,还有另一道消息。
灵隐寺前御赐“普渡众生”金匾,于揭匾大典当日,遭晴天霹雳劈成齑粉。
甚至第二道天雷险些击中圣僧道济。
此事经由当日众多观礼者的口耳相传,早已在钱塘乃至周边州县沸沸扬扬。
朝廷闻讯,极为震动。
御赐之物,像征天恩与褒奖,竟遭“天谴”毁坏,此乃极不祥之兆,更是对朝廷颜面的重大打击。
当即派下天使兼精通天象、佛理的翰林官员,火速前往钱塘,一则核查赈灾剿匪之功过,二则彻查“天雷劈匾”缘由,务必给朝廷、给天下一个合理交代。
灵隐寺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压力之下。
广亮等人焦头烂额,既要应付天使的盘问,又要应对外界越来越响的质疑声浪。
而在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说书人老王,心思活跃起来。
他前些日子挖出的关于李修缘的往事,原本还尤豫是什么时候公之于众,毕竟牵涉太广,也太过骇人。
但如今,天雷劈匾、圣僧蒙疑,官家追查,民议汹汹……时机似乎成熟了。
更重要的是,他近日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听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些虔诚的信众、受过济公恩惠的百姓,开始自发地为道济辩护。
他们将道济平日疯癫却救苦救难的事迹传扬开来,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见过活佛显圣。
身后有“十六罗汉”虚影护持,证明他乃“大罗金仙转世”,下凡历劫!
天雷劈匾,非是惩戒,甚至是与天上雷公电母沟通的异象!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
一边是“天谴示警,德行有亏”
一边是“金仙转世,罗汉护法”
在民间激烈碰撞,使得济公的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神秘,也吸引了更多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老王看着这一切,心中那杆秤,终于有了偏向。
他决定,不再沉默。
他想要出名,
他也想要将那个被尘封的、血淋淋的故事,讲出来。
不是作为为道济开脱的辩护,也不是作为攻讦的武器,而是作为一个“叩问”
——叩问道济,叩问灵隐寺,叩问这漫天诸佛!
他闭门数日,将陈老爷子所述,结合自己的润色与演绎,写成了一出情节跌宕、情感浓烈、充满宿命与悲情色彩的评书话本。
名字就叫做——《金佛泪:修缘与胭脂》。
他没有直接点明道济就是修缘,但线索指向清淅无比,熟悉旧事的老人一听便知。
很快,在水乡的茶楼、河畔的凉亭、市井的闹市,老王那略带沙哑却极具感染力的说书声,开始响起:
“……话说那钱塘李家庄,善名远播,佛前求子,得偿所愿,取名修缘。
那李修缘,生得是丰神俊朗,才学出众,更与青梅竹马的表妹胭脂,情深意笃,佳偶天成。
大婚之夜,红烛高烧,宾客盈门,正是人间至乐时!
可谁料想,晴天一声霹雳炸响!那新郎官李修缘,如遭雷击,骤然癫狂!
砸喜堂,弃红妆,口中只喊‘我不是李修缘’、‘我要出家’!疯疯癫癫,夺门而去,从此渺无踪迹!”
“可怜那新娘子胭脂,倾刻间从云端跌落泥沼。
被指丧门星,克夫灾星,遭婆家嫌,娘家弃,走投无路,最终……
一缕芳魂,跳了那万丈悬崖!尸骨难寻!”
“那视他如亲子的舅父王老爷,悲愤交加,吐血而亡!
诺大的家业,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被瓜分殆尽!
好好一桩锦绣姻缘,美满家庭,就在那一道惊雷之后,家破人亡,香消玉殒!”
老王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听者无不嗟叹唏嘘,对那“李修缘”的突然疯癫和造成的惨剧感到无比困惑与痛心。
然后,老王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质疑:
“诸位看官,您道这李修缘后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