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一掀,一闭,再一睁。
熟悉的灵魂抽离与沉入感转瞬即逝,这次包裹周身的,是截然不同的清贫与辛劳。
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铺着薄而粗糙却浆洗得发白的旧席,硌感明显,却并无污秽黏腻。
空气中弥漫着清水、皂角与阳光晒过粗布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泥土和炊烟的质朴气息,虽贫寒,却异常洁净。
视线所及,屋顶低矮,梁柱被擦拭得不见积灰,墙壁虽旧黄,却平整无蛛网。
窗户纸是新糊的,干净透亮,将午后的日光滤成一片柔和。
林霜静静躺着,感受着这具新躯壳。身体是结实而匀称的,蕴含着长期劳作积累下的、富有轫性的力量,并无沉疴旧疾的滞重感。
四肢舒展时,关节灵活、处于盛年的健康躯体。
掌心有茧,却修剪整齐;皮肤因日晒和岁月留有痕迹,却紧致不松弛。
她能感觉到面部骨骼的秀气轮廓,这是一种未被奢华滋养、却因自律和洁净而得以保全的清秀。
先感受内里。
魂魄融入顺畅。
内视之中,景象令人微讶。
道德金光依旧熠熠生辉。而笼罩这具躯壳的,并非预料中贫苦带来的灰败之气,竟是一层颇为纯净、温润的红色光晕。
这红光如晚霞般宁和坚定,透着良善、仁爱、坚韧的本质光辉。
金光在这纯净红光的包裹与衬托下,更显出一种庄严的暖意。
金红交融,光晕稳定而祥和,这分明是身负善功、心性纯良且…颇有后福或隐性贵格的标志。
这红光代表的“贵”,非关权财,而是关乎德行,是一种更接近本质的福气。
原主能在清贫中保持康健、整洁与良善,心性绝非一般。
她缓缓眨眼,目光扫过这间陋室。
每一样简陋的物件都摆放得规整妥帖,地面扫得不见尘屑,破旧的杯碗也擦得锃亮。
一种在有限条件下极尽可能维持体面与尊严的生活态度,扑面而来。
林霜需要时间,让灵魂更细腻地体会这具身体里蕴藏的、不同于前两世的坚韧的温柔与洁净的力量。
过于汹涌的记忆可能会冲淡这份最初的直觉。
于是,她重新闭上眼。
她需要休息休息,让灵魂彻底在这具身躯里放松
呼吸间是皂角与阳光的味道,耳中是远处隐约的劳作声响。
当林霜再次睁开眼时,身体状态清淅感知,金红光芒温煦流转。
是时候了。
她依旧保持仰躺的姿势,在向系统发出指令:
“传给我这个世界的记忆。”
邵芳,家境殷实,父母掌珠,知书达理。
若无意外,一生本该顺遂。
可这一切,终结于一个名叫梁豹的地痞手中。
梁豹觊觎她已久,屡次纠缠未果。
那日,她为母亲去城外寺庙祈福还愿,归途独自经过一片僻静的松林。
秋风掠过,松涛阵阵,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脂气息和脚下厚厚落叶被碾碎后散出的、略带潮湿土腥的草木味道。
梁豹从树干后猛地闪出,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惊惶后退,脚跟陷入松软的落叶层。
反抗换来的是被粗暴地掼倒在地,后脑撞在铺满松针与碎石的泥地上,眼前是剧烈晃动的、被墨绿松针割裂的天空。
衣帛撕裂的声音刺耳,混合着男人身上浓烈的汗臭,以及身下落叶腐败的微酸、破碎松针渗出愈发浓郁的苦涩。
梁豹沉重的呼吸喷在脸上,还有梁豹身后,那个帮凶——方成。
探头探脑、龌龊嬉笑的身影。
世界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掰开、碾碎,填充进去的只有无尽的痛、耻与穿过林隙的风声、松枝摩擦的沙沙声扭曲在一起。
她没有选择以死明志。
活下来的代价,是被父母视作门楣之耻,以败坏家风为由逐出,仅携一小包旧衣散银,孑然一身。
后来,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破旧漏雨的柴房,身下是潮湿的稻草。
收留她的瞎眼大婶在门外焦急地踱步。
腹中坠胀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象有铁钩在里面翻搅。
汗水、血水、还有抑制不住的闷哼。
当那团温热的血肉终于脱离身体时,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是更深、更空茫的寒冷。
婴儿微弱的啼哭像猫叫,大婶抱过来,她只看了一眼——那皱红的小脸,眉眼间竟有一丝梁豹的影子。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大婶的叹息在耳边:“陆员外家……无子……给孩子条活路吧……”
活路。
那她的路在哪里?
陆家夫妇早逝,她以“乳母”、“远亲”之名留下,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最初的复杂心绪,在日复一日的相依为命中,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执拗的爱与责任所复盖。
她将所有的苦难与不甘,都化作了对陆邦竭尽心力的教养与投入。
她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成功地将那片松林的记忆锁入心底最暗的角落,成功地在陆邦身上看到了超越血缘的、由无尽心血浇灌出的光明未来。
她为他取名陆邦,倾注了所有未能言说的期盼。
对外,她是早年丧夫的寡妇,对陆邦,她是呕心沥血、亦母亦师的义母。
陆邦争气,高中状元。他感念养育之恩,在御前褒扬她的“贞节”与艰辛,御赐“贞节牌坊”。
那天的阳光白得晃眼,御赐的“贞节牌坊”披着红绸,矗立在村口,高大、冰冷、象一座华丽的坟墓。
儿子陆邦身着锦袍,意气风发,灵隐寺的众僧闭目诵经,香火缭绕。
那么多人的目光,羡慕的、赞叹的、探究的……她穿着这辈子最好的衣服,脊背挺得笔直,脸上苦尽甘来的微笑。就在红绸即将揭下的刹那——
“轰——咔!!!”
毫无征兆的惊雷,撕裂长空,精准无比地劈在石质牌坊上。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死一般的寂静后,是人群的惊呼与窃窃私语。
她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都凝固了。
天意?
她惶然看向圣僧。
为何如此。
那位高僧睁开眼,目光平静无波,却象冰锥刺入她心底:“女施主,问心无愧,不代表没做过错事。”
错事?
她一生与人为善,谨小慎微,熬干了心血养大儿子,唯一的“错”……
就是那个下午,她没有以死明志。
就是她被男人强暴了。
原来,这真的是她的错。天雷昭昭,圣僧箴言。
牌坊的碎石,仿佛也砸裂了她心中深锁的门。
方成的勒索、梁豹的再度出现,不再是地痞,是山贼头子,眼神更浑浊,势力更大。
他堵在她的小院里,嘴里说着“愧疚”、“找你二十年”、“从未娶妻”、“爱你”,可那眼神,那逼近的姿态,与二十年前那个下午何其相似
只是手段更软,却更令人作呕。
而她的儿子,她倾尽一切养大的状元郎陆邦,跪在她面前,恳求她:“娘,您就原谅爹吧……儿子想要个爹……”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