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淅地捕捉到了县令夫人眼中那抹深沉的审视,也看到了其他人面面相觑时眼底的嘀咕。
灵隐寺与妖族牵扯不清的印象,已经在他们心中留下了烙印。
好好喝着宁神茶吧,至于今日所见所闻,会在你们安静的梦里,滋长出怎样的念头。
那就……非我所能掌控了。
回程的路上,气氛不复去时的轻松。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的不再是草木清香,反而吹得人心里发毛。
众人沉默地走着,只听得见脚下踩碎枯枝的声响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那几个帮工虽得了县令夫人的告诫,不敢再大声议论,但眼神交流间,满是惊疑未定的闪铄。
有人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那幽深的林子,仿佛生怕那妖艳的橙衣女子或是满脸蓝纹的触手女妖会再次追来。
赵斌最后握住兔精手的画面,更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脑海里,挥之不去。
降妖的计划?需要如此……亲近吗?
这个疑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
县令夫人作为官家夫人,她深知“妖邪”可能带来的动荡,此事关乎民心,更可能关乎夫君的官声治下。
她需得仔细思量,如何向夫君禀报这桩奇闻。
仇天鹅她刻意放缓了半步,与县令夫人并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似是感慨,又似是引导般轻声道:
“夫人,今日之事,着实令人心惊。
灵隐寺香火鼎盛,圣僧与赵斌师父更是声名在外,一向以降妖伏魔、庇佑百姓为己任……
却不知,与妖族这般……纠缠不清,是不是另有隐情?”
她话语顿住,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才继续道:
“但愿莫要因这等不清不楚之事,寒了信众的心,扰了花田镇的安宁才好。”
县令夫人闻言,她并未直接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语气沉稳:“仇大夫所言,亦是我所虑。
真相未明之前,确不宜妄下论断,但……多加留意,总是没错的。”
这话便是听进去了。
一行人回到济慈院,各自散去。
是夜,花田镇多处宅院,陷入了光怪陆离的噩梦之中。
县令夫人在梦中,见到自家府衙被藤蔓与触手缠绕,赵斌与那橙衣、蓝纹的妖女高坐公堂之上,而自己的夫君——县令大人,竟如同提线木偶般对着她们躬身下拜。
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见那兔精白雪蹦跳着,将一颗鲜红的胡萝卜刺进了她的心口之中……
同去的帮工们,有的梦见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内,佛象慈悲的面孔变成了济公嬉笑怒骂的脸,而殿柱之后,妖影幢幢。
赵斌正与那几位妖女推杯换盏,笑声诡异。
有的则梦见自己再去上香时,被寺中突然现出原形的僧侣追逐撕咬。
每一个噩梦都离不开赵斌与妖怪的“亲近”,以及灵隐寺已然被妖孽“渗透”的恐怖景象。
梦境如此真实。
醒来后那心悸、冷汗与残留的恐惧感,久久不散。
翌日,几个帮工在济慈院再遇时,眼下都带着青黑,彼此交换着惊惧的眼神。
却不敢轻易诉说梦中内容,只含糊道:
“昨夜……没睡好,总是梦见些不好的东西……”
“我也是……心口发慌,总觉得……那林子里的邪气跟回来了似的。”
县令夫人虽未对外人言,但清晨对镜梳妆时,手下意识地抚过胸口,梦中那被捅心脏景象历历在目。
她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加强对府衙内外的巡查,尤其是夜间。
也跟县令仔细说了昨天的所有经过。
不过几日功夫,就有流言便开始在私下里窃窃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灵隐寺的赵斌师父,跟几个貌美的女妖精在城外林子里拉拉扯扯!”
“何止!听说他还护着其中一个兔精,叫她‘白雪’呢!”
“我的天!那济公活佛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
“嘘!慎言!不过……要说完全不知情,恐怕也难以让人信服啊……”
“以后去灵隐寺上香,心里总觉得有点徨恐了……”
仇天鹅坐在济春堂的后院,指尖拂过一株新采的草药,感受着空气中那丝因信仰动摇而产生的、微妙的“浊气”。
心里一阵快活。
济公,你总说随心随性,渡该渡之人。
如今,你弟子与妖族牵扯不清,引得人心惶惶,这因果,你又该如何去渡?
你这“缘法”,可能渡尽这悠悠众口?
灵隐寺内。
赵斌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回到寺中,自是先去向济公复命,禀明追寻白雪未果,也没有打探到陈亮的消息,又遇章小蕙、绿姬纠缠之事。
济公摇着破扇,依旧是那副嬉笑怒骂的模样。
只道“缘分未到,强求不得”,并未深究,反而催促赵斌去后院劈柴,莫要偷懒。
赵斌心下稍安,以为此事便算揭过。
他却不知,山门之外,花田镇上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监寺广亮。
这几日,他发现前来添香油钱的善信似乎少了些,虽不明显,但那每日清点的铜板数目,他心中自有计较。
更有几个平素虔诚的老香客,在跪拜时眼神闪铄。
看向殿内佛象和往来僧人的目光中,少了往日的全然信赖,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疑虑。
“怪哉……”
广亮摸着肥厚的下巴,小眼睛滴溜溜转着。
“莫非是哪里招待不周,惹得香客不快了?”
真正让这层窗户纸被捅破的,是县令夫人的到访。
她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贴身丫鬟,以还愿为名,轻车简从地来了。
上香完毕,她便提出要拜会圣僧,言称有“俗务”请教。
禅房内,济公依旧是那副邋塌随性的样子,抓着痒,打着哈欠。
县令夫人端坐对面,礼仪周全,语气温和,却字字斟酌:
“圣僧慈悲,佑我花田镇百姓安居乐业,信女感激不尽。
只是近日,坊间有些……不大好的传言,关乎贵寺清誉,信女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让圣僧知晓。”
她并未直接提及赵斌与妖精纠缠之事。
只模糊地说“有人见贵寺高足与些……非人之物往来甚密,引得百姓猜疑。
恐伤及灵隐寺百年清誉,亦恐动摇民心根基。
济公闻言,掏掏耳朵,嘿嘿一笑。
“我当什么事儿!夫人多虑啦!
和尚我这庙里,来的都是客,有缘的,管他是人是妖是仙,都能坐而论道。
人心浮动,是他们自己修行不够,看不破皮相,着相啦!”
他这话说得洒脱,带着一股子“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并未给出任何实质性的解释或安抚。
县令夫人眸光微闪,心中那点疑虑非但未消,反而更深了一层。
她起身,躬敬行礼。
“圣僧境界高远,非信女等凡俗之人所能企及。既如此,信女便不多扰了。”
告辞转身时,她眼底已是一片沉凝。
这位圣僧,似乎并不在意世俗眼光,也不在乎民心向背。
这究竟是超脱,还是……傲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县令夫人亲自上山“质询”圣僧的消息,结合之前林间的传闻,迅速在镇上载开。
尽管细节模糊,但“灵隐寺与妖族有染,连县令夫人都惊动了”确实是事实。
济春堂内,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也难免私下议论几句。
“听说没?县令夫人都去问话了!”
“看来那事八成是真的了……”
“唉,以后家里再有什么邪祟事儿,还敢去灵隐寺求符吗?别请神容易送神难!”
“还是仇大夫这里安稳,悬壶济世,实实在在。”
仇天鹅为病人诊着脉,听着这些低语,谦虚的话。
济公,你听到了吗?
你的“缘法”和“随心”,正在一点点失去民心。
你以为渡的是有缘之“灵”,却忘了维系这人间秩序的,是无数凡夫俗子朴素的“信”。
当这份信任崩塌,你的佛法,又能在这人间中,存续几分?
她抬眼望向灵隐寺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
这场戏,越来越好看了。
而灵隐寺后院的柴堆旁,赵斌奋力劈着柴,对山下的风波浑然未觉。
心中只记挂着那只不知所踪、让他又气又怜的白兔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