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一月末,郭家店以北,三道沟村。
冷。那不是关内冬天那种湿冷,能透过棉衣往里钻。这是关外的干冷,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小锉刀,贴着你的皮肤刮,刮走最后一点热气,把骨头缝都冻得嘎吱作响。吐口唾沫,还没落地就成了冰疙瘩。
陈锐蹲在村口一截半塌的土墙后面,看着远处白茫茫的荒野。风卷着雪沫子,在结了冰的洼地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响。几个战士正从村外回来,他们不是走回来的,几乎是爬回来的——用绑腿把小腿紧紧缠住,外面套着用乌拉草絮成的、臃肿不堪的“草鞋”,手里拄着木棍,每一步都陷进齐膝深的雪里,再费力拔出来,脸冻得青紫,眉毛胡子上挂满白霜。
“团长,不能再往外派侦察哨了。”一营长李铁柱从后面走过来,说话时嘴里喷出大团白雾,他的耳朵已经冻得又红又亮,起了水泡,“今天早上,三连又有两个战士的脚指头冻黑了卫生员说,再冻,就得截掉。咱们从关内带来的那些布鞋,在这种雪地里走半天就湿透,晚上一冻,跟铁箍似的。”
陈锐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不派哨,国民党军摸到鼻子底下都不知道。通知各连,从现在起,侦察哨每组不超过两人,一个时辰一换。鞋的问题”他顿了顿,“让沈弘文他们想想办法,还有,去村里,找老乡问问,他们是怎么过冬的。”
村中最大的一个院子,原先是地主家的场院,现在成了临时的“技术连”驻地。院里用木头和破毡布搭起几个窝棚,四面漏风。沈弘文正和几个骨干围着一堆篝火——说是篝火,其实就是几根冒着浓烟的木柈子,火苗微弱。他们不是在烤火,是在用火烤几块形状奇怪的铁片。
“这是‘脚齿’。”沈弘文拿起一块边缘带着弯齿的铁片,凑到眼前看了看,他脸上的冻伤还没好,结了暗红的痂,“照着老乡给的样子的打的。绑在鞋底,走雪地能防滑,也能稍微隔点寒气。就是费铁,咱们带来的那点边角料不够。”
“铁不够,就用木头削,多缠几层草。”陈锐弯腰钻进窝棚,“老乡还说了什么法子?”
旁边一个原籍黑龙江的抗联老战士接口道:“团长,俺们那边,冬天都挖‘地窨子’。求书帮 哽新醉快往地下挖个坑,上面搭木头盖土,留个出烟的口,里面盘上坑,烧一把火能暖和一宿。比这四面透风的窝棚强多了。就是就是挖起来费劲,冻土比石头还硬。”
“那就挖。”陈锐斩钉截铁,“以班为单位,自己动手挖。工具不够,轮流用。先挖指挥部的,再挖伤员住的,最后是战士们住的。有伤冻的,一律进地窨子休息。”
命令传下去,沉寂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十字镐砸在冻土上,迸出火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大地迟缓的心跳。开始进展极慢,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后来有人从村里找来废弃的犁铧头,用火烧红了往冻土上烙,再挖就容易些。到了傍晚,第一个勉强能容下十几人的地窨子雏形,就在指挥部院子里挖成了,虽然深不过半人,但好歹有了个能避风的坑。
更严峻的是粮食。从郭家店带来的粮食只够支撑大半个月,而且主要是高粱米和少量的豆饼。缺油少盐,更别提蔬菜。夜盲症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晚上站岗,隔三差五就有人因为看不清掉进雪坑或撞到树上。
“得想办法搞点肉,哪怕有点油腥也行。”陈锐看着炊事班报上来的清单,眉头拧成了疙瘩。“还有盐,人长期不吃盐,没力气。”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来了。
驻扎在三十里外靠山镇的一小股苏军(一个排级后勤分队),通过当地的皮毛商人,辗转传来一个模糊的口信:他们有一些“多余的”军用物资,包括棉大衣、罐头、汽油,想交换一些“有东方特色的纪念品”,比如日本军官的指挥刀、望远镜、清酒,甚至是一些“精美的中国手工艺品”。
“这是试探,也是机会。”陈锐立刻意识到。他找来沈弘文和周正阳商量。“咱们手里,有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纪念品’?”
沈弘文想了想:“泉头缴获的那几把佐官刀,还有几个望远镜,成色不错。清酒好像也有几瓶,被战士们当药酒留着擦冻伤了。”
“手工艺品呢?”周正阳问。
陈锐苦笑:“咱们一堆糙汉子,哪来的手工艺品。不过我记得在滏阳时,赵政委不是收了一批老乡支前送的剪纸和绣品吗?好像还没分下去。丸夲鉮颤 追蕞薪璋劫”
翻箱倒柜,还真找出来一个包袱,里面是些红红绿绿的窗花剪纸,以及几块绣着“鱼戏莲叶”、“喜鹊登梅”的旧肚兜、枕头顶,布料普通,但绣工精巧,充满乡土生活气息。
“这个行吗?”沈弘文有些迟疑。
“行不行,试试看。”陈锐拍板。他亲自挑选了两把品相最好的日本军刀、两个望远镜、四瓶清酒,再加上那包剪纸绣品,派周正阳带一个精干的通信班,由那个皮毛商人引路,前往靠山镇。
交易地点设在镇外一座废弃的砖窑里。对方来了三个人,一个少尉,两个士兵,都穿着厚重的羊皮军大衣,带着警惕。过程很简短,几乎没什么交谈。苏军少尉检查了军刀和望远镜,点了点头。看到那些剪纸绣品时,他明显愣了一下,拿起一块绣着胖娃娃抱鲤鱼的枕顶,仔细看了很久,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柔和,随即小心地包好。他挥挥手,士兵从外面开进来一辆带篷的吉斯-5卡车,卸下了物资:五十件半新的苏军棉大衣(内衬羊皮)、二十箱肉罐头(主要是炖牛肉和鱼)、五桶汽油、还有——最让周正阳惊喜的——十小箱(每箱1440发)762x54毫米r步枪子弹。
这些子弹,正是苏制莫辛-纳甘步枪和dp轻机枪用的,与八路军大量使用的日制65毫米三八式步枪子弹不通用的难题,暂时得到缓解(部队中有少量缴获的莫辛-纳甘步枪和转盘机枪)。
物资运回三道沟,如同久旱甘霖。棉大衣优先配发给哨兵和重伤员,罐头掺进大锅粥里,哪怕每人只能分到指头大一块肉,也足以让战士们眼睛发亮。汽油更是宝贵,除了保证电台和少量机动车辆,大部分被沈弘文要去,用作简易取暖炉的燃料和某些工艺的助燃剂。
“子弹”陈锐抚摸着那些黄澄澄的子弹,对沈弘文说,“省着用,主要配给机枪和狙击手。你们那个复装子弹的摊子,还得抓紧。”
沈弘文的技术小组,现在转移到了村里一个最大的地窨子里,虽然昏暗潮湿,但比地面暖和。他们利用从黑山带来的那台老爷车床和几件简单工具,加上这次换来的少量钢材和铜料,已经初步建立了一个微型“兵工所”。主要任务有三项:维修损坏的枪支(尤其是撞针和弹簧)、复装子弹(收集弹壳,用铜片冲压弹头,填充黑火药)、制造木柄手榴弹和地雷。效率很低,质量也参差不齐,但至少让部队有了持续作战的一点微薄保障。
最让沈弘文着迷的,是他偷偷搞的一个“副业”——用缴获的日军汽油桶改造“飞雷”。原理简单,就是把大剂量炸药塞进汽油桶,用抛射药抛射出去,威力巨大。但试验了几次都不理想,要么射程太近(不到一百米),要么炸膛。最后一次试验,抛射药放多了,整个汽油桶在窨子里炸开,幸亏当时人少,只震塌了半边土墙,没人重伤。陈锐闻讯赶来,看着满脸烟灰、惊魂未定的沈弘文,劈头盖脸一顿骂:“沈弘文!你的命,比这破玩意儿值钱!立刻给我停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碰!要搞,先给我拿出完善的设计和测试方案来!”
与此同时,部队的规模像吹气球一样胀了起来。周边十里八村,听说来了不打人不抢粮、还给穷人分地的八路军,许多活不下去的佃户、挖煤的矿工、甚至是一些在深山老林里躲了几年的原抗联零散人员,都跑来要求参军。短短半个月,部队人数从泉头撤退后的一千八百人,膨胀到近三千。新兵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破衣烂衫,扛着大刀长矛甚至锄头,眼里有渴望,也有茫然。
还有一批特殊的新成员——“解放战士”。他们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俘或投诚的原国民党军士兵,大约一百多人。他们穿着相对整齐(但已被收缴),沉默寡言,训练有素,但眼神复杂,带着警惕和观望。
消化这些新成分,比打仗还累。新兵要训练队列、射击、投弹,还要上政治课,明白为谁打仗。解放战士更需要细致的教育和感化,消除隔阂,真正融入。陈锐每天连轴转,开会、讲话、找干部谈心、查看训练。嗓子哑了,眼睛熬得通红。
但他知道,最根本的,还是赢得这片土地上的民心。他组织了一支三十人的工作队,由政治干部和本地参军积极的青年组成,在周边十几个村庄开展工作。一开始,老乡们躲着,只敢从门缝里看。工作队就帮老乡扫雪、修房、挑水,给最困难的人家送去一点粮食和盐。他们召开诉苦大会,让那些被伪满警察、地主恶霸欺压得活不下去的贫苦农民上台,哭诉血泪账。然后,按照“二五减租”政策(抗战时期政策在解放区延续),重新清算地租,将部分日伪“开拓团”强占的土地和逃亡地主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
第一个敢上台诉苦的,是三道沟的老光棍孙老蔫,给地主扛了三十年活,累弯了腰,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当他抖着嘴唇,说出地主如何用大斗进小斗出、如何逼死他爹娘时,台下先是死寂,然后爆发出压抑太久的哭声和怒吼。当写着孙老蔫名字、盖着八路军临时政府大红印章的地契发到他手里时,这个五十岁的汉子“噗通”跪在雪地里,对着工作队磕头,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幕,比任何宣传都更有力。
慢慢地,村口开始有人给巡逻的战士塞煮鸡蛋、烤土豆。农会、民兵队相继成立,虽然武器只有几杆老掉牙的“洋炮”和红缨枪,但那种被组织起来、有了主心骨的精气神,开始在这片苦寒之地萌发。
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二日,农历春节。部队和乡亲们一起,在冰天雪地里过了个简陋但热烈的年。各家凑出一点白面,包了冻饺子。村里原来跳大神的锣鼓被找出来,敲得震天响。战士们自编自演了活报剧《白毛女》片段,虽然粗糙,但当“喜儿”哭诉时,台下许多大老爷们也跟着抹眼泪。
除夕夜,陈锐站在刚刚挖好的、最深的一个地窨子顶上,看着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漆黑的山峦。沈弘文、周正阳,还有几个营连干部围在身边。
“这个冬天,算是熬过来了。”陈锐哈着白气说,“但同志们,别放松。关外的冬天过去了,政治上的‘冬天’,可能刚来。”
他顿了顿,声音凝重:“关内,国共谈判快谈崩了。关外,国民党军的新一军、新六军已经运到差不多了。开春化冻,路好走了,他们一定会大举北进。咱们这里,首当其冲。”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两天后,侦察兵带回确切消息:国民党军主力已在锦州、沈阳完成集结,大量美式卡车、火炮、坦克正在调动。空中侦察也频繁起来,有战士看到涂着青天白日徽的侦察机,低低地从北边飞过。
风雪砺兵,百炼成钢。但这个刚在严寒中勉强站稳脚跟、内部还在消化整合、军工刚刚起步的部队,真的准备好迎接那即将到来的、钢铁与烈火的洪流了吗?
陈锐握紧了腰间冰冷的枪柄。答案,在即将解冻的黑土地里,也在每一个战士紧抿的嘴唇和坚定的眼神中。
而那份关于“壁虎”的阴影,似乎也随着春天的临近,变得更加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