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幸福?
严胜迷罔的看着面前人。
一千二百年,他为了面前这个人,挣扎了整整一千二百年。
幸福对他而言,是一个遥远到陌生,乃至可笑的词。
他的人生由追逐,嫉妒,痛苦,赎罪,恨意,还有缘一组成。
严胜象是听不懂这个词。
幸福?
从未有人将‘继国严胜的幸福’单独拎出来,当做一个值得追逐的目标。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继国缘一,却跪在尘埃里,将这个词小心翼翼的捧到他面前。
严胜浑身颤栗,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战栗,象是见到了这世上最恐怖骇人的景象。
他被缘一看见和在意了吗?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在嘲讽我吗?”
“绝对不是!”
缘一急切的抬起头,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象是被最恶毒的话语刺伤。
缘一膝行一步,再度贴近了严胜,近乎伏在他脚边。
他急切的去握严胜的手,严胜猛地一颤,本能的想要缩回,却又生生顿住。
可缘一却惊慌失措的收回了手,转而小心翼翼的攥住了他一片衣角。
“兄长大人,缘一对您,从无虚言。”
缘一悲哀的凝视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幸福?连缘一都不知道,怎么样才是继国严胜眼中的幸福。
家庭和睦,兄弟友爱,这样的故事会是严胜眼中的幸福吗?
不是的,那样的故事从来不是他的兄长所求。
他甚至,无法替继国严胜定义什么样才是幸福,或许连继国严胜自己,也从未知晓。
但——
缘一仰起脸,目光清澈而执拗。
“兄长大人,希望您幸福是因为,您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比呼吸,比握剑,比世间一切所谓的正确或者常理,都要重要。
严胜震惊的看着他,仿佛听见了这世间最荒谬的话语。
别说了。
别说了,缘一。
他猛地退后一步,躲进晨光照射不到的阴暗处,在门内看着门外跪着的神之子,化为人类的面容在阴暗中近乎狰狞,心中却掀起滔天骇浪。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黑死牟,是为了站在你身旁,不惜堕为食人恶鬼,嫉妒成狂的怪物,是堕入无间,执念不消的罪人。
我让你的明月蒙尘,让你的剑道染血,让你前世今生,都不得安宁。
你什么都不知道,缘一。
他想退却,可缘一再度上前。
“是我,需要您的存在。”
严胜如遭雷击,愣愣的注视眼前的人。
缘一的喉结滚动,那双赤眸一错不错的望着他,声音沙哑而清淅。
“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直到现在,也绝不会改变。”
风从庭院那头吹来,拂过缘一耳畔的日轮花札,拂过严胜僵直的脊背。
有那么一瞬,严胜几乎想笑出声来。
何其荒谬。
严胜失神的看着他,下意识便想抗拒。
他算是什么?
他是缘一的障碍,是缘一的污点,是神之子完美人生上唯一不洁的证明,怎么会是缘一需要他的存在?
严胜失神的想。
他的存在,有何意义?
缘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缘一?”
然后,他听见了面前人的回答。
跨越千年的时光,终于抵达了他的耳畔,清淅的令人心悸。
“兄长大人,您的存在,是缘一存在的,唯一意义。”
继国严胜在刹那间,睁大了双眼。
什么?
严胜张了张嘴,可喉咙却被死死扼住,窒息感从胸口蔓延上来,让他阵阵眼前发黑。
昨晚的画面毫无征兆的撞进脑袋,将他竭力封闭的一切再一次重新撕开。
缘一靠近的温度,唇上灼烫的触感,那深入唇齿间,带着血腥味的不容拒绝的侵入,和那生涩笨拙的缠绵纠缠。
还有属于继国严胜的,在那瞬间的僵硬,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以为看见缘一眼中翻涌的欲望,已经是平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直到缘一此刻,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比欲望还可怕千百倍的话语。
严胜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斗。
他看见缘一缓缓俯身,这个如山岳,如烈日,需要他耗尽一生追逐仰望的身影,轻轻靠在他的小腹上。
他的胞弟靠在他的小腹上,脊背佝偻。
“求您,不要将缘一的错,归在您身上。”
缘一沙哑道。
他跪了一整夜,看着严胜在里面所有的痛苦和挣扎。
严胜在房间里有多么痛苦煎熬,缘一便在门外同样承受多少。
“是我,无法克制想要亲近兄长的冲动。”
“是我,对兄长做了大逆不道的错事。”
“是我,对兄长生了让您痛苦的心思。”
他一桩桩的认下罪责,字字清淅,宛若钝刀割肉,却割在严胜身上。
严胜瞳孔猛缩,他怎么能能如此直接的提起昨夜,将那些本该烂在他心里,烂在黑夜里的东西,如此赤裸裸的再度摊开。
他正欲斥责出声,却猛地僵在原地。
缘一的额头从他的小腹缓缓下移,最后俯首,叩落在他脚边。
“我不敢祈求兄长的原谅。”
“任凭兄长大人责罚,鞭笞,驱逐皆可。”
缘一抬起头,赤眸震颤,痛苦而徨恐,恍若被雨淋湿,即将被遗弃的幼犬。
“只求兄长大人,不要将我彻底驱离身边。”
他小心翼翼的勾住严胜的小拇指,见严胜没有甩开,那微小的触碰给予他莫大的勇气,便将手置于脸庞,依恋的轻轻蹭了蹭。
此间,与生俱来的神性与强大尽数剥落,只剩下了,继国缘一这个人。
缘一痛苦道:“只求您,不要因为缘一的过错,而更恨您自己。”
跨越一千二百年的话语,在此刻终于彻底说出口。
仿佛也将前世继国缘一所有未能表露的,来不及表露的,直到继国严胜彻底离开他身边后,他才明了的一切,全部讲出口。
严胜看着缘一的面庞,那眼角处,滑落了一滴泪,挂在下巴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落在严胜赤裸的脚背上。
烫。
烫的严胜脚趾蜷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人,恍若那年血月之夜,七重塔前,缘一与他所见的最后一面。
那时的你,是否有话还未能说出呢。
那时的你,是否并非只想说那一句呢。
那时的你,是否,在乎过继国严胜呢。
年轻的与苍老的面容在眼前重叠,将那未曾说出口的,更庞大而静默的洪流,从那个天生无欲无求的神子眼中,化为泪水,汹涌落下。
多么悲哀啊,兄长大人。
我竟让您孤独的行至如此境地。
多么悲哀啊,兄长大人。
我们之间,竟只剩下刀剑方能触及的距离。
辛苦您了,兄长大人。
如果,您还愿意和我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