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簌簌落下,落到灵魂的裂缝里,等待春日的抵达。
缘一空洞的望着前方虚空。
炭吉看着他恍若灵魂出窍的模样,有些迟疑,想再说些什么。
直到他看见,一滴泪毫无征兆的从缘一眼角滚落。
缘一自己似乎毫无察觉。
他既没有抽泣,也没有哽咽,象是轻飘飘的落雪,在坠入人间时于空中飘荡。
更多的泪涌出来,缘一连眼也不眨。任由视野被水光模糊成晃动的光晕。
怀中沉睡的幼童恍若淋了一场,迟来了千百年的滂沱大雨,又被人轻柔的抹去,隔绝所有的风雪。
缘一面无表情的落泪,怔怔的看着怀中人,几乎要将他融入骨血之中。
炭吉手足无措,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把缘一先生惹哭了,手忙脚乱的想找帕子给缘一擦擦,却在看见他怀中时,猛地一愣。
缘一的眼泪,被一只小手,轻轻的抹去。
那双金红的眼眸,带着初醒的朦胧,静静的注视他。
“哭什么。”
严胜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稚嫩,却温柔的拭去他眼角的泪。
“难看。”
缘一张了张嘴,喉咙象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啪嗒啪嗒的直掉。
严胜只好从他膝头爬起来,站在他腿上,用袖子给高大的胞弟擦眼泪。
“我这次睡了多久,缘一?”
已经长成大熊的武士窝在小小的兄长怀里抽泣。
“三年了,兄长。”
严胜一怔。
三年啊。
他看着面前已长成高大模样的胞弟。
长发高束,身形挺拔嶙峋,面容俊美如刀削,额前焰纹灼目,煌煌灼焱似刀锋。
面前的抽泣的人,和前世于月夜下天降救他的武士一般,恍若神子降临。
严胜的声音很轻,目光恍惚的落在他脸上。
“这样啊,那你长大了啊,缘一。”
暮色渐浓,炭吉家的炉火将屋内烘得暖融,食物的朴素香气与木柴烟霭交织。
炭吉和朱弥子看着面前极其近乎一模一样的两个高大武士,一时惊呆了。
那一直沉睡的小小幼童,在醒来后,迅速长大。
穿上了华贵的紫色武士服,墨黑长发如瀑披散又随着起身的姿态垂落肩后。
只是眨眼功夫,那个总被缘一抱在怀里的孩子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凛然却带着苍白倦色的青年武士,正静静地跪坐于垫上。
哇。
原来真的是兄长大人啊。
炭吉和朱弥子在心中如是感叹道。
朱弥子看着转眼间变得高大的武士,瞬间脸颊爆红手足无措,不停地道歉。
自己先前把他当做幼童,一直哄抱,如今居然是跟缘一先生一样的挺拔武士,这可实在是太失礼了!
严胜抬眸看向这对慌乱失措的夫妇,温和一笑。
“是我为节省气力,自行维持幼态。反倒是我,叼扰府上多日,该致谢的是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二位待我与缘一,真诚恳切,何来失礼之说。”
炭吉和朱弥子这才稍稍直起身,但脸上仍写满了局促和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晚饭,气氛起初有些微妙的紧绷。
炭吉夫妇看着同缘一不同,明显要优雅端庄,透着一股高贵凛然不可侵犯气势的严胜。
明显比之前拘谨了许多,布菜添饭的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
但严胜似乎察觉了这份不自在。
他并不吃饭,只喝茶,却会在炭吉讲述山村趣事时微微颔首,在朱弥子轻声说起事务时,简短地接一句。
他的回应并不热络,却足够认真,渐渐化解了那层无形的隔膜。
炭吉本性爽朗,见这位高贵的武士大人并无高高在上的架子,话匣子便又慢慢打开。
一时间晚饭又恢复以往的温馨,乃至比以往还要热络几分。
毕竟缘一近乎沉默寡言,而严胜却始终含笑应话,绝不让话落在地上。
哇。
变成鬼后居然比弟弟还象人呢。
炭吉和朱弥子悄悄如是感叹。
饭后,二人回到暂歇的屋内,严胜坐着,让缘一拿来树枝,他要检查功课。
屁颠屁颠跟在兄长身后的快乐大熊登时一僵,握着树枝在地上扭扭捏捏的划来划去。
严胜看着地上不堪入目的字迹,沉默片刻。
“缘一,多年来你的字还真是一点未变啊。”
缘一怯怯的扯了扯兄长的袖子。
“缘一知错。”
严胜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心,见他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到底是他睡了太久,没有太多时日教导缘一。
缘一无人教导,写成这般,没有继续退步,倒也不错了。
冬日天冷,兄弟两人窝在一块,严胜听着缘一讲述这几年的见闻,分明是平静的话语,却分明是难掩的雀跃。
但缘一很快察觉到,身旁那小小的呼吸声,正一点点变得绵长、轻缓。
他转过头,看见严胜的眼皮已沉重地垂下一半,两只漂亮的金红眸子迷朦地半阖着,努力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睡意。
“兄长,又要睡了吗?”缘一的声音很轻。
“恩,有点困。”严胜含糊地应着,脑袋不受控制地点了一下。
严胜在彻底入睡前,摸了摸缘一泛红的眼角。
“缘一,兄长总会醒的,别怕。”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细密的雪沫被风卷着,扑簌簌打在窗纸上。
月光通过破旧的窗棂,吝啬地洒进一点清辉,恰好照亮缘一半边脸颊,和怀中严胜沉睡的容颜。
兄长又睡着了。
又是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缘一,一直一直,心甘情愿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