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金泉屯屯部。
老李拄著拐,独自一人站在那部老式手摇电话机前,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他手里紧紧攥著那张泛黄的照片,手指摩挲著背面的电话号码,内心无比挣扎,但是想了想自己大儿子万一真的出不来了咋办。
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老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为了儿子,这张老脸,不要也罢!
他咬了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着手,摇动了电话手柄。
“喂,总机吗?麻烦给我接北平,xx军区xx部”
等待接通的忙音“嘟嘟”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在老李的心坎上。他手心全是汗,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终于,电话那头被人接起,传来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明显军人干脆利落劲儿的中年男声:“喂,这里是团部哪位?”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老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竟然没发出声音。十几年了他无数次想象过再跟老首长通话的情景,可真到了这一刻,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嗓子眼。
“谁啊?说话!”对面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耐烦,“再不说话我挂了啊!”
“别!别挂!”老李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干涩发紧,“指指导员是是我,小李”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一声压抑著滔天怒火、却又仿佛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的咆哮,几乎要震破听筒,炸响在小小的屯部里:
“李——建——军?!我草泥马的!你他妈的在哪儿呢?!啊?!”
这吼声,即使隔着千里电话线,也把老李震得耳朵嗡嗡响,心肝都颤了颤。叁捌墈书旺 罪欣漳踕哽新快
就是这个味儿!多少年没在感受到了,就在他被这熟悉的感觉弄得头皮发麻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这暴风骤雨般的质问时,屯部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赵延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大声道:“老李!你还在这儿愣著干啥?快回家!你儿子回来了!卫东平安回来了!一点事儿没有!快去看看吧!”
老李一听,顿时如蒙大赦!连忙对着话筒语速飞快地喊道。
“喂??喂!指导员!信号不好!我先挂了啊!回头再跟您练习!”说完,不等对面反应,几乎是“啪”地一下把电话听筒扣了回去。
他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拄著拐,逃也似的快步朝门外走去,生怕慢一步,电话铃再响起来。
电话那头,四九城某军营办公室。
一个看起来有些文人气质的男子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愣了两秒,随即额头上青筋暴起,狠狠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李建军!陈山河!你们两个狗日的王八蛋!合起伙来瞒着老子!”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喘著粗气。
但骂着骂着,他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墙上一个装着许多照片的大相框,相框左下角挂著的一张有些年头的双人黑白合影。
照片里,两个年轻军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勾肩搭背,笑得阳光灿烂,正是年轻时的他和李建军。和老李的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李建军的腿,是为了在战场上掩护他而受的重伤,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当年他为了镀金去了那个尖刀连里,没人把他这个“学生官”指导员放在眼里,只有李建军这个憨厚又耿直的勤务兵,始终真心实意地跟着他、护着他,两人在血与火中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这也是其心里一直过不去的一个坎,他欠老李的太多了。
所以当他后来得知,李建军竟然背着他,偷偷填了退伍申请,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时,他才会那么震怒,又有些担心。
赵蒙生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军营里整齐的营房和飘扬的旗帜,眼神却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当年炮火连天的前线,回到了和李建军一起蹲在猫耳洞里分吃一个甘蔗、互相包扎伤口的日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语气里,愤怒依旧,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惆怅和牵挂。
李卫东家
因着李卫东平平安安回来了,殷秀英说什么也要留赵龙飞、陈勇,还有林雪梅姐妹在家吃顿晚饭,好好答谢人家。
李卫兵和黄子冲见东哥确实没啥大事,悬著的心才算落了地,这才伙同著赵龙飞、陈勇两个,把之前堆在院儿里的白菜萝卜、米面袋子啥的,一趟趟往堂屋和地窖里头拾掇。
林雪梅洗了手,直接进了灶房,给殷秀英打下手,摘菜、烧火,忙活起来。
李卫东因为身上带伤,这会儿正半倚在炕头,后背和肋巴扇上几处明显的青紫淤痕,已经被林雪梅小心地敷上了一层捣烂的草药糊糊,凉丝丝的。疼还是疼,但精气神儿看着还不错。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李龙飞、李卫兵他们搬完东西走了进来。黄子冲先回家送菜去了,说一会儿再过来。
走在头里的赵龙飞,正唾沫星子横飞,跟李卫兵和陈勇白话他今天如何“天神下凡”、“智勇双全”地搬来救兵,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你们是没瞧见!我冲进那所长办公室,啪!就把我爹的名号拍桌上了!那所长当时脸就变了”李卫兵听得两眼直放光,一个劲儿点头。陈勇也在旁边跟着笑,时不时附和两句“是是是”、“龙飞你确实厉害”。
几人刚在炕沿边和板凳上坐下,还没喘匀气儿,屋门又被轻轻推开了。老李拄著拐,脚步有点慢,挪了进来。
“大爷!您回来啦!”李卫兵赶紧站起来打招呼。
正说到兴头上的赵龙飞,闻声随意地扭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唰”一下僵住了。眉飞色舞瞬间冻在脸上,嘴巴半张著,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直愣愣地指向老李,活像大白天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稀罕事,喉咙里“呵呵”了两声,半天没憋出一个整字儿。
“龙飞,咋了?这我爹。”李卫东看他这副怪模样,心里奇怪,出声介绍道。
李卫兵也连忙接话:“对啊龙飞,这是我大爷,东哥他亲爹。按辈分,你得叫师爷吧?”
老李也瞧着这个指著自己发愣的后生,觉著这年轻人模样确实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瞟见过?可这反应也忒大了点儿。
赵龙飞像是猛地被这话惊醒,他“噌”地从板凳上弹起来,往前紧走两步,眼睛珠子都快贴到老李脸上了,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著,像要在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找出什么铁证。然后,他用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强烈狐疑和不敢确定的声调,冲口而出:
“您您老是不是认识我爹?”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几乎屏住了呼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千斤的重量:
“我爹叫赵蒙生!您,认得他不?”
“噗!”坐在旁边正端著缸子喝水的李卫东,一口水全喷在了身旁李卫兵的胳膊上。
心说,咋回事?自己老爹还认识赵龙飞他爹??自己咋不知道?
李卫兵也让自己东哥这一出给整懵了,都忘了擦溅湿的袖子,傻呆呆地瞅瞅赵龙飞,又扭头看看自己大爷,脑子好像不会转了。
而站在屋子当间儿的老李,在听到“赵蒙生”这三个字清清楚楚砸进耳朵里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旱天雷直劈中天灵盖,拄著拐棍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晃。
他脸上先是爬满了不敢相信的惊愕,随即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最后定格成一种近乎见了鬼似的的神情。
拄著拐棍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屋子里,刚才还热闹的气氛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隔着门帘子的堂屋里头,隐约传来锅铲碰撞声,还有殷秀英和林雪梅压低嗓音、商量著“盐搁多少”、“火候咋样”的细细话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