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的喧嚣像潮水般,在瑾郡王府外围缓缓退去。
澄心堂正厅的灯火渐次熄灭。
只留下值守的内侍和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残局。
而在王府深处,德妃暂居的沁芳园东厢房内,依旧亮着温暖的灯火。
崔有容已卸去钗环,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寝衣。
外罩一件湖水蓝的软缎长衫,乌发松松挽着。
少了几分宴席上的华贵,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婉。
她坐在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雪顶含翠。
目光却有些飘忽,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沉稳而有力。
崔有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抬眼望向门口。
帘栊被掀开,崔克让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已脱去官袍,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更显身形挺拔。
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疲惫,但那双精明的眼睛,依旧锐利。
“兄长。”
崔有容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眼神流转间,泄露出远超兄妹之谊的复杂情愫。
有依赖,有仰慕,甚至……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不该有的悸动。
“容妹。”
崔克让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扫过室内。
“玥璃呢?”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已经让人去叫了。”
崔有容放下茶杯,走上前。
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为崔克让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动作亲昵得有些逾矩。
“兄长今日也劳累了,快坐下歇歇。”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关切。
“我让人备了参汤,一直温着呢。”
崔克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微微侧身,避开了她过于贴近的动作,径自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不必麻烦。”
他语气淡漠,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
崔有容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失落和黯然。
但很快又漾起温柔的笑意。
“不麻烦的。”
她柔声道,依旧走过去,亲自为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
“瑾儿这孩子,今日瞧着气色似乎比前两日好些了。”
“想来是我那汤羹起了些效用。”
她试图将话题引到吴怀瑾身上,也是她留在这王府的价值所在。
崔克让接过茶杯,并未饮用,只是放在一旁。
“嗯。”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深沉。
“瑾郡王……心思深沉,非是池中之物。”
“容妹在他身边,需谨言慎行,莫要逾越。”
他这话,既是提醒,也带着一丝告诫。
崔有容脸上的笑容微滞。
“兄长说的是,我晓得分寸。”
她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袖,声音轻了几分。
“只是……看他那般孱弱,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长辈真心照料。”
“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她的话语里,带着真情实感的疼惜。
却也混杂着某种模糊的、试图通过照顾吴怀瑾来证明自身价值、甚至拉近与眼前之人距离的渴望。
崔克让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没有再多言。
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崔大人,崔娘子,小姐到了。”
侍女的声音响起。
“让她进来。”
崔克让沉声道。
帘栊再次被掀开。
戌影,或者说,此刻扮演着“崔玥璃”的她,低着头,缓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水蓝色的流云缎比甲,里面是玄色劲装。
带着静心箍(实际是歃影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
脸上未施粉黛,清冷的面容在灯光下,少了几分影卫的肃杀。
多了几分属于世家小姐的、刻意营造出的柔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木然。
她走到崔克让和崔有容面前,按照世家女的礼仪,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女儿见过父亲。”
“侄女见过容姨。”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背诵一段烂熟于心的台词。
崔有容一见到她,立刻站起身,脸上绽放出无比温柔、甚至带着几分过度热切的笑容。
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戌影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动作亲昵得仿佛她们是真正的母女。
“我的小玥璃,快让容姨好好看看!”
她上下打量着戌影,目光贪婪地抚过她的眉眼。
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多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只是……清减了些,定是在这宫里当差,太过辛苦。”
她的语气充满了心疼,手指轻轻摩挲着戌影的手背。
那过于亲密的触碰,让戌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容姨挂心,玥璃……一切都好。”
戌影低垂着眼睫,轻声应答。
任由崔有容握着手,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
她扮演着一个与姑姑久别重逢、有些疏离、却又难掩孺慕之情的侄女。
唯有那冰封般的眸底深处,一片死寂的平静。
崔克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锐利如鹰隼。
审视着女儿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在瑾郡王身边,一切可还习惯?”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戌影抬起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神依旧平静。
“回父亲,郡王殿下仁厚,待下宽和。”
“女儿……并无不适。”
她的话语斟酌,带着对“主君”恰到好处的恭敬。
“今日宴席之上,三皇子那般作为,郡王殿下……似乎颇为隐忍。”
崔克让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试探。
戌影微微抿了抿唇。
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崔玥璃”人设的、对主君处境的担忧与一丝不平。
“殿下……殿下身子孱弱,性子又仁善。”
“不愿在乔迁喜宴上与兄长冲突,以免失了和气,令皇上与德妃娘娘忧心。”
她这番说辞,完美地将吴怀瑾的“隐忍”归结于体弱和仁孝。
符合他一直以来对外的形象。
崔克让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
“你如今是郡王身边的近身护卫,职责重大。”
“需得时刻谨记,你不仅是郡王的臣属,更是清河崔氏的女儿。”
他的话语带着深意,是在提醒,也是在强调家族的归属。
戌影迎上父亲的目光,那眼神清澈。
带着一种被家族责任约束的恭顺。
“女儿的性命是崔家给的,自幼受家族教导,不敢或忘。”
她微微挺直了背脊,语气带着一丝属于世家女的骄傲与坚定。
“女儿知晓分寸,定不会辜负家族期望。”
“会尽心竭力,护佑郡王殿下周全,亦……不会行差踏错,有损崔氏门风。”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对家族的忠诚,也强调了对主君的职责。
仿佛她依旧是那个心向崔家、只是暂时服务于皇子的贵女。
崔有容听着,更是心疼,将戌影的手握得更紧。
“好孩子,容姨知道你是最懂事、最知道轻重的。”
她看着戌影,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里面混杂着对晚辈的疼爱,以及某种……更深沉的、移情般的寄托。
“在这深宫王府,凡事多留个心眼。”
“若有难处,定要告诉容姨,容姨……和你父亲,都会为你做主。”
她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旁边沉默的崔克让。
戌影低下头。
“谢容姨关爱,玥璃记下了。”
崔克让看着女儿低眉顺目的模样,审视良久,眼底的锐利稍稍缓和。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记住你今日之言便好。”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时辰不早,你明日还需当值,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父亲。女儿告退。”
戌影站起身,再次向崔克让和崔有容行了一礼。
崔有容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衣食住行,这才放她离开。
戌影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东厢房,消失在廊下的夜色中。
自始至终,她的背影都保持着世家贵女的优雅与从容。
直到彻底离开沁芳园,走入无人可见的阴影角落。
她那挺直的背脊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隐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脑海中,回荡着主人冰冷无波的指令。
「演好你的角色,崔玥璃。」
她抬起眼,望向澄心堂的方向。
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属于“崔玥璃”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绝对的、冰封般的忠诚与沉寂。
她加快了脚步,如同真正的影子,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向着她唯一认定的归属之地,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东厢房内。
崔有容望着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玥璃这孩子……真是愈发像她母亲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和追忆。
崔克让站在窗边,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崔有容转过身,看着兄长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
眼中那份不该有的情愫再次涌动。
她轻轻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兄长……”
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怯怯的试探。
“夜深了,露重……不如,再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再走?”
崔克让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必了。”
“你……好生照顾瑾郡王,便是对崔家最大的助力。”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向外走去。
身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崔有容伸出的手,再次僵在半空。
她看着那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化为一片苦涩的幽深。
她缓缓收回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崔有容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灯光晃得她影子也晃,轻轻摩挲着腕上那对缠丝玛瑙镯。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底,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雨夜,雨下得又大又急。
她也是这般站在窗前,看着兄长决绝离去的背影,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
她将一生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深埋心底,压在最深处不敢触碰。
转而投注到与兄长容貌相似的玥璃身上,把那份心思移了过去。
而今,瑾儿…… 这个苍白、脆弱却又深不可测的少年,让人看不透。
他身上混合着需要被呵护的孱弱与令人心悸的掌控力,两种气质揉在一起。
仿佛一个全新的、可以任由她涂抹情感的容器,让她想抓住。
她必须抓住他,通过控制他,来填补那份缺失与不甘,不让自己再空着。
灯火摇曳,将她丰腴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在墙上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