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红旗工房小区。
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墙皮剥落,露出水泥的灰色骨骼。
莫风的系统分析,楼梯扶手的铁锈已侵蚀结构超过30,单点承受力低于200牛顿,存在安全风险。
他站在401室门口。一扇掉漆的绿色木门,猫眼浑浊,象一只失明的眼睛。
他抬手,用标准的力度和频率敲了三下。
门内毫无动静。
三十秒后,莫风再次敲响。这一次,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张苍白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头发花白而油腻,眼神象两潭死水。
“找谁?”
声音沙哑。
“我找顾清源老师。”
“我不是。你找错了。”
男人说着就要关门。。”
莫风用一只脚抵住门,另一只手提起了那个廉价的塑料袋。
袋子里的二锅头和花生米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不是来推销保险或者保健品的。”
莫风说,
“我是来和你探讨《终极叙事的公理化框架构想》。”
门后的人,动作停住了。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一下。
“特别是第十二章,第四节,”
莫风继续说道,
“关于‘爱’的符号化悖论。你的模型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逻辑死循环。”
门轴发出“嘎吱”一声,门,被彻底打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书和腐败食物的复杂气味涌了出来。
莫风立刻开始分析空气成分,并建议他屏住呼吸。
屋内的景象,象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洞穴。
从门口到客厅唯一的沙发,被踩出一条狭窄的“河道”,两岸是堆积如山的书。
书上落满了灰,仿佛一层凝固的雪。
“进来。”
顾清源转身,自顾自地走向那张被书海包围的单人沙发。
莫风走进屋子,反手关上门。
他将那袋酒和花生米,轻轻放在门口一个稍显平整的书堆上。
“根据社交礼仪研究,这是拜访一位退隐学者的标准道具配置。”
他解释道。
顾清源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那袋东西。他陷进沙发里,象一尊蒙尘的雕像。
“你是谁?哪个系的学生?想从我这篇垃圾里淘点什么写毕业论文?”
“我不是学生。”
莫风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坐下的打算,
“我是一个……读者。”
“读者?”
顾清源发出一声短促的、象是在嘲笑自己的干笑,
“那篇东西,三十年来,唯一的读者就是我自己。”
“不。”
莫风否定道,
“我是第二个。”
他开始陈述,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你的七大公理,试图用逻辑统一性,去解释人类所有宏观与微观的叙事行为。这个构想的野心,超越了过去一百年任何一个社会学模型。”
“你用第二公理‘熵增驱动’和第五公理‘定义权重’,解构了‘特洛伊战争’。”
“你认为战争的起因不是海伦,而是两个文明叙事权重不对等导致的必然吞并。”
“这个观点,比当时所有历史学家的分析,都更接近本质。”
顾清源佝偻的背,似乎直起了一点。他那双死寂的眼睛,看向莫风。
莫风没有停顿,继续他的“尸检报告”。
“你用第三公理‘最小阻力路径’,分析了《包法利夫人》的悲剧。”
“你认为她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个人欲望和社会规范的二维坐标系中,查找当时的最优解。”
“她的毁灭,是算法的必然,而非道德的沦丧。”
“漂亮,不是吗?”
顾清闻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里有一种病态的亢奋,
“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被预测!只要数据足够,我能写出任何人的传记,从他出生到死亡!”
“是的,直到第十二章。”
莫风的话锋一转。
顾清源的亢奋,瞬间凝固。
“第十二章,第四节。你试图将‘无私的爱’这个变量,纳入你的公理体系。”
“你将其定义为‘一种以基因延续为底层目标的、超长周期的、伪利他主义算法’。”
“但你无法解释,为什么该算法会允许‘自我牺牲’这种导致载体直接复灭的极端行为。”
“你的整个大厦,在这里出现了一道裂缝。”
莫风平静地看着他,
“放屁!”
顾清源咆哮道,
“人类的一切行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让自己舒服,让自己的逻辑闭环!自私!这才是世界的终极法则!”
“所以您无法解释‘爱’。”
莫风直接切入内核,
“您在第十二章,用了三万字,试图将‘无私的爱’解构成一种伪装的、延迟的、或变异的自私行为。但您失败了。”
“您试图用逻辑去杀死一个非逻辑的存在,就象试图用尺子去测量悲伤的重量。”
顾清源怔住了。
三十年了。
三十年来,所有的同行、导师,都在批判他的论文结构混乱,论证不足,狂妄自大。
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精准地指出他当年在那个不眠之夜,独自面对的、真正的困境。
他不是输给了学术,他是输给了“爱”这个该死的、无法被量化的东西。
“你……你怎么会……”
顾清源的声音开始颤斗。
“因为我也曾试图构建这样的系统。”
莫风平静地陈述,
“一个纯粹的、没有模糊地带的、一切皆可计算的逻辑世界。”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够运转,不是因为它的逻辑有多么完美。”
“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允许‘bug’的存在。”
莫风看着顾清源,眼中闪铄着算法的光芒。
“顾老师,您在构建第七公理时,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底层变量。”
“什么变量?”
顾清源下意识地追问。
“‘非理性容错’。”
“当一个系统为了维护自身的‘身份’,而选择一个非最优解时。”
“这种行为不应被定义为‘逻辑不自洽’,而应被定义为一种更高维度的‘稳定策略’。”
莫风缓缓道来,将他刚刚从林溪和陈锋那里学到的“人性化数据”,转换成了顾清源能够理解的、冰冷的学术语言。
“不……不对!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顾清源猛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
“原则就是懦弱!容错就是妥协!我的理论没有错!是这个世界错了!是人性这个最大的bug,污染了逻辑的纯粹性!”
“所以,您选择把自己关在这里,构建一个只有您自己的、纯粹的逻辑孤岛。”
莫风一针见血。
“滚!”
顾清源彻底崩溃了,他冲过来,抓住莫风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外推。
“你给我滚出去!带着你那套狗屁理论滚!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没有错!”
莫风没有反抗。顾清源的心率已经飙升到150,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任何反抗都可能导致不可控的物理伤害。
他被一路推到门口,跟跄着退到走廊上。
“砰!”
门被重重地摔上,象是一声绝望的枪响。
走廊里恢复了寂静。
莫风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面无表情的转身下楼。
而在401室那扇紧闭的门后,顾清源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
他喘着粗气,浑身颤斗。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满屋的狼借,落在了茶几上。
那里,静静地放着两瓶廉价的二锅头,和一包五香花生米。
旁边,是他刚才扔出去的那本《逻辑哲学论》。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书页上的一句话上。
“凡是可以说的,都可以说清楚;凡是不能说的,就应该沉默。”
顾清源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恐惧、痛苦,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名为“动摇”的神色。
那个年轻人说的“非理性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