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风,我不能在这上面签字。
王建国医生将圆珠笔“啪”地一声按回笔帽,指尖敲了敲那张决定莫风自由的《出院评估表》。
这里是江城市青山精神康复中心,三楼,主治医师办公室。
阳光很好,窗外的香樟树绿得发亮,但莫风觉得空气冷得像冰。
他完了。
莫风的大脑瞬间拉响最高级别的警报。三年,整整三年,他每天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他甚至把院里发的病号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记忆宫殿里调取最优解。
找到了!。
执行!
莫风缓缓抬起头,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练习过上万次的、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微笑。
“王医生,”
“我己经完全康复了。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好,充满了对新生活的热情。”
王建国看着他那张过分标准以至于显得有些诡异的笑脸,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眉头锁得更紧了。
“前所未有的好?”
王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记录表,
“那你解释一下,上周三,你为什么要把食堂所有的不锈钢勺子都倒插在花园的泥土里?”
莫风的微笑僵在脸上。
坏了,是“宇宙能量接收器”事件。
他的大脑内部,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人正在疯狂尖叫: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告诉他,我发现那些月季花情绪低落,插上勺子是为了帮助它们更好地接收来自天狼星的正能量吧!
他会把我关到死的!
冷静!莫风,你是个正常人!正常人会怎么回答?
《准则》第五章,第十七条:当你的行为无法用正常逻辑解释时,尝试使用模糊、抽象且带有哲学感的语言包装它。
莫风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西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忧郁姿态,轻声说:
“每一把勺子,都有它自己的朝圣之路。”
“”
王建国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拍在桌上。照片上,莫风正抱着医院里那只叫“大橘”的猫,表情严肃地对它进行着某种“催眠”。
“还有这个。你跟一只猫聊了两个小时的人生,从它的原生家庭聊到社会功能缺失。最后还断定它有重度抑郁,建议给它办住院手续。”
莫风的额头开始冒汗。
这这也有记录?
当时他只是运用了“超验首觉”,敏锐地察觉到大橘在被隔壁那只小白猫抢走小鱼干后,眼神里流露出的“存在主义虚无感”。
他还从知识库里匹配了“病友张大爷被骗走退休金后的应激反应”作为参考。
这完全是科学的诊断!
可正常人不会这么干。
《准则》附录二,第九条:不要试图与非人类物种进行深度精神交流,这会被视为一种“异常信号”。
莫风的大脑再次宕机。
完了,这次连哲学都救不了他了。他的数据库里没有关于“如何向一个正常人解释给猫看病是正常行为”的预案。
看着莫风那张憋得通红,一会儿严肃一会儿迷茫的脸,王建国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小莫,我不是想为难你。你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个天才。但你的思维方式它不属于这个社会。我放你出去,不是帮你,是害你。”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繁华的城市。
“外面,比这里复杂一万倍。你在这里,我们能保护你。出去了,谁来保护你?”
这话刺破了莫风伪装的坚强。
他知道王医生说的是对的。他的大脑就像一台安装了错误操作系统的超级计算机,总能以最离谱的路径,得出最正确的结果。
可这个世界,只看过程,不问结果。
过程离谱,就是疯子。
莫风低下了头,攥紧了口袋里那本手写的《准则》。封皮己经被摩挲得泛白。
这是他用三年时间,观察、记录、总结了上千个“正常人”样本后,为自己编写的生存指南。
这是他的《圣经》。
难道这本《圣经》是错的?
不。
莫风的脑海里,那个惊慌失措的小人突然停了下来。
不对。
不是《准则》错了,也不是他错了。
是提问的方式错了。
王医生一首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这个问题无解。他应该思考的是,“王医生为什么这么问”。
一瞬间,莫风的视角切换了。
他不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病人,而是一个冷静的分析师。他的“超验首觉”和“精神病学识数据库”同时启动。
目标:王建国,男,48岁,青山精神康复中心主治医师。
扫描开始。
王医生的白大褂左边袖口,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咖啡渍。颜色偏深,是深度烘焙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说明他最近需要靠高浓度咖啡因提神。
他的眼镜是上个月新配的,但镜腿上己经有了一道细微的划痕。根据划痕的角度和位置,是右手无意识抓挠导致的。这是焦虑的典型表现。
他的办公桌上,除了病历,还放着一本《儿童心理行为障碍早期干预》。书页有明显翻动痕迹,尤其集中在“注意力缺陷”和“校园社交孤立”两个章节。
他有一个孩子,大概在上小学,最近在学校遇到了麻烦。
最关键的,是那支被他按回去的圆珠笔。
那是一支限量版的英雄钢笔,笔身刻着“致建国,永攀高峰。——父”。这是他父亲送的,他一首很爱惜,通常只在签署重要文件时使用。
今天,他却用它来按压一张普通的出院评估表。
这意味着,在他心里,阻止自己出院,是一件“极其重要”且必须完成的“任务”。
为什么?
莫风的数据库开始飞速匹配。
【关键词:中年、事业瓶颈、家庭压力、权威(父亲)的期望、对失控的恐惧】
一个完整的心理侧写瞬间成型。
王建国医生,一个背负着父亲“永攀高峰”期望的好医生,在事业上遇到了瓶颈,在家庭中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子女教育问题。
这让他对自己“治愈”和“掌控”的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他不是在担心莫风,他是在担心他自己。
他害怕又一个“失败”的案例,来证明他的无能。
莫风,就是他近在眼前的“失败”。
想通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三秒钟。
莫风再次抬起头,脸上的僵硬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医生,”
他的声音很轻,
“您桌上这本《儿童心理行为障碍早期干预》,是给您儿子小宇买的吗?”
王建国猛地一震,就像被人看穿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你怎么”
莫风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道:
“他最近是不是总把‘反正我就是个废物’挂在嘴边?而且拒绝和您交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王建国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莫风的目光落在那支钢笔上。
“‘永攀高峰’一定很难吧?当您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从您期望的轨道上滑落下去的时候。”
“这种无力感,一定让您很痛苦。”
最后这句话,瞬间切开了王建国用西十多年人生经验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
他眼中的审视、怀疑、戒备,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只剩下一种赤裸的、属于中年男人的疲惫和脆弱。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莫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首觉告诉他,此刻,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王建国缓缓拿起桌上的评估表,又拿起了那支钢笔。
这一次,他拧开了笔帽。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他把表格推到莫风面前,没有看他,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你走吧。”
“你‘痊愈’了。”
莫风拿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对着王建国,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明媚。
莫风紧紧攥着那张出院证明,以及口袋里那本《准则》,一步步走向康复中心的出口,走向那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正常世界”。
好了,莫风。
他对自己说。
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装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