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林峰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挫败感。
“书记……安平这边,出问题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象是在消化那份屈辱。
“我们昨天找的所有证人,今天全部改口。风声……走漏了。”
省纪委大楼,顶层办公室。
楚风云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在他脚下铺陈开来,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倒悬。
听到“走漏了”三个字,他缓缓转身,办公室内的光线仿佛都被他这个动作吸走,变得晦暗。
“走漏风声?”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意。
“魏正国怎么搞的内部调查!”
电话那头的林峰沉默了。
片刻后,他才用一种近乎迟疑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书记,会不会……只是巧合?”
“巧合?”
楚风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诮。
“你们前脚摸到线索,后脚人证集体失声,物证精准‘故障’。小林,官场上,把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的,就不叫巧合,叫手腕。”
他走到办公桌前,单手撑在桌面上,视线落在摊开的安平市地图上。
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红点,那是安平近年的重点项目,每一个红点背后,似乎都闪铄着德昌县那个“贺老大”的身影。
楚风云挂断电话,没有立刻做出指示。
他重新走回窗前,静静地凝视着夜色。
几分钟后,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龙飞,备车。”
一直守在门外的秘书龙飞推门而入:“书记,去哪儿?”
“安平。”
楚风云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倒要亲眼看看,这位正国同志,到底要给我唱一出什么戏。”
龙飞心头一跳:“书记,您现在亲自过去,这……不等于是告诉他,您不信他了吗?会不会打草惊蛇?”
“已经惊了。”楚风云系上风衣的扣子,眼神平静得吓人。
“蛇已经出洞了,现在,该轮到我这个打草的人,去摸摸它的七寸了。”
……
省纪委书记夜奔安平。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在安平市委大院里炸开。
当楚风云的车队平稳驶入市委招待所时,魏正国率领着安平市四套班子的内核成员,早已在寒风中列队等侯。
他大步迎上,脸上堆栈起恰到好处的热情,双手紧紧握住楚风云的手,力道十足。
“欢迎楚书记深夜莅临安平指导工作!我们是日盼夜盼,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楚风云也笑着,手上的力道却很轻,一握即分。
“正国同志太客气了。我就是来看看巡视组的同志们,工作辛不辛苦,顺便听听安平的最新情况。”
话是场面话,但每个字都象秤砣,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魏正国眼神中的光芒飞快地闪动了一下,随即笑得愈发璨烂:“那太好了!今晚我做东,必须给楚书记接风洗尘!”
“不必兴师动众。”楚风云摆了摆手。
“不兴师动众,家常便饭,家常便饭。”魏正国态度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晚宴设在招待所最高规格的贵宾厅。
巨大的圆桌上,菜品精致,都是安平本地最有名的特色菜。
钟喻和林峰作为巡视组代表作陪,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沉默着,只是低头吃饭,用眼角的馀光观察着主位上的交锋。
出乎他们意料,楚风云对德昌县,对巡视受阻的困境,竟只字未提。
他真的象一位来调研的老领导,饶有兴致地和魏正国聊安平的千年历史,聊本地的风土人情,话题天马行空,最后竟落到了王阳明的心学上。
“正国同志,想必是读过《传习录》的吧?”楚风云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语气闲适。
魏正国立刻点头,姿态谦恭:“读过几遍。王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晚生一直奉为圭臬。”
“哦?那在你看来,何为‘知行合一’?”楚风云追问。
魏正国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知道了正确的道理,就坚决地去做。”
“说对了一半。”
楚风云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呷了一口。
“真正的‘知行合一’,是反过来的。是你做到了,才证明你真的知道了。光说不练,口号喊得再响,那也是虚的,假的。”
魏正国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心里的警钟却敲响了。
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
魏正国见楚风云始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也落下了几分。他本就口才极佳,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
他开始高谈阔论,从经济结构调整讲到干部队伍建设,滔滔不绝。
林峰坐在旁边,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冷。
因为魏正国所有的论述,最终都指向一个内核——安平能有今天的局面,靠的不是别的,正是他魏正国打造的“绝对领导”和“高度统一”。
“楚书记,您是不知道,我刚来安平的时候,这地方乱成了一锅粥!”魏正国放下酒杯,双眼亮得惊人,“九个常委八个调,人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我花了整整一年,用霹雳手段,才把这个班子拧成一股绳!”
他说着,端起酒杯,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楚风云脸上。
“楚书记,恕我直言,搞地方工作,最怕的就是政出多门,声音嘈杂!”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安平就是一艘船,我,是船长。船上可以有大副,有水手,但船往哪儿开,用什么速度开,必须,也只能由我这个船长说了算!只有这样,才能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桌上其他几位市领导,如同条件反射般,纷纷点头附和。
“可不是嘛!我们安平这几年能逆势上扬,靠的就是魏书记的决断力!”
“对!有魏书记掌舵,我们心里踏实!”
一片赞美声中,林峰看到,老成持重的钟喻,端着茶杯,默默地低下了头。
楚风云脸上的笑容始终温和,他甚至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魏正国遥遥一敬。
“正国同志有魄力啊。让我想起了汉武帝,雄才大略,干纲独断。”
魏正国听到这句褒奖,脸上泛起一层自得的红光,显然很是受用。
然而,楚风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字眼却变得锐利。
“不过,强如汉武帝,晚年也要下一道轮台罪己诏。可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魏正国。
“多听听船上不同的声音,或许,能更早地发现哪里有暗礁,哪里起了风暴。”
这话一出。
满桌的热闹,瞬间死寂。
那位副市长刚举到嘴边的酒杯,悬停在了半空。另一位市委常委象是忽然对碗里的米饭产生了浓厚兴趣,埋头猛扒,连咀嚼的动作都刻意放慢了。
林峰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人攥紧了。
这哪里是闲聊,这分明是亮剑!
魏正国脸上的笑容,停滞了那么一秒。
但他毕竟是魏正国。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无比爽朗,仿佛楚风云只是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楚书记教训的是!说得太对了!”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楚风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所有的谦恭与热情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冷硬的、不容挑战的意志。
“但是,楚书记,船在大风大浪里航行,最怕的,恰恰就是各种噪音和杂音。”
“它们会干扰船长的判断,会让水手们无所适从,甚至引发恐慌。”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清淅。
“有时候,为了保证整艘船的航向正确,为了最终能抵达目的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一些无关大局的……所谓&039;暗礁&039;……”
他拖长了音,目光如刀。
“是必须被压下去,甚至……清除掉的。”
那个“清”字,他咬得极重。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热情周到的东道主,而是这艘名为“安平”的巨轮上,独一无二、说一不二的船长。
林峰端着酒杯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他终于懂了。
楚书记这趟来,根本不是来调研,是来对弈的。
而魏正国,已经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棋子,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
这是摊牌。
楚风云笑了笑,没有再接话,只是重新端起茶杯。
“喝茶。”
“喝茶,喝茶。”魏正国也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
“叮。”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饭局结束。
回到招待所房间,龙飞为楚风云关上了门。
楚风云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安平市璀灿的夜景,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洞悉之后的平静。
魏正国,不是被蒙蔽,更不是简单的同流合污。
他就是那张巨网的中心。
他包庇贺建军,不是因为分了脏,也不是因为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而是因为,贺建军就是他最锋利、最听话、最好用的一把刀。
一把能将他的意志,不折不扣、不计代价地贯彻到最基层的完美工具。
动贺建军,就是在斩断他的手臂。
动贺建军,就是在质疑他的路线,挑战他的权威。
对于魏正国这样的“船长”而言,这,比要他的命还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