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喻的判断,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被反复印证。
安平市委给巡视组安排的行程,堪称一出精心编排的大戏,剧目丰富,五花八门,但内核思想只有一个——歌功颂德。
第一站,是市里重点打造的“新农村建设示范村”。
车队驶入村口,一条崭新的柏油路直通村委会,路两旁是统一规划的二层小楼,白墙灰瓦,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窗台上摆着鲜花。看不到一根杂草,也见不到一片纸屑。
村支书是个四十出头的壮实汉子,领着一群村民在村口迎接,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璨烂。
“领导们快请进,快请进!咱们村能有今天,全靠党的政策好,全靠魏书记领导得好!”
巡视组随机走进一户人家,户主是对老夫妻,热情地把他们往屋里让。
林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家电齐全,窗明几净。他随口问道:“大爷,家里收入主要靠什么啊?”
老大爷挺直了腰板,象是在背课文:“靠村里的集体分红,靠政府的养老补贴,现在政策好啊,我们老两口啥也不愁!”
“那您对市里、县里的工作,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吗?”钟喻在一旁补充问道。
老大爷连连摆手,一脸真诚:“没意见,没意见!我们满意得很!干部们隔三差五就下来看我们,比亲儿子还亲!”
林峰又问了几个关于征地补偿、惠农政策落实的具体问题,老大爷对答如流,甚至能准确说出相关文档的年份和标题,比一些机关干部还熟练。
离开这户人家,林峰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不象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更象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接待基地”。
接下来的行程,更是将这种感觉推向了极致。
他们参观了安平市最大的民营企业,现代化车间里一尘不染,工人们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在流水在线有条不紊地忙碌。随机采访几位工人,个个都对薪资福利赞不绝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们走访了市里的重点中学,校园里书声琅琅,学生们见到巡视组,都会主动停下脚步,敬礼问好,精神面貌昂扬向上。
几天下来,巡视组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莺歌燕舞,处处都是先进典型,人人都是幸福模范。
与此同时,巡视组在招待所门口设立的举报邮箱,始终是空的。林峰每天早中晚都要亲自去看一眼,那小小的投信口,干净得能照出人影,象是从未有人触碰过。
公布出去的举报热线,倒是有电话打进来,但无一例外,全是咨询各种政策的,比如医保报销比例、子女入学条件等等,没有一个电话是反映问题的。
整个安平,仿佛成了一个没有遐疵、没有矛盾的“理想国”。
这天下午,巡视组没有外出安排,林峰寻了个空档,换了一身便装,独自一人走出了招待所。他想试试最原始的办法,自己去走走看看。
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他坐上后座,用本地口音说了个地名:“师傅,去老城区。”
开车的师傅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老板,听您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
“过来办点事。”林峰含糊地应着。
“哦……”司机师傅拖长了音调,忽然咧嘴一笑,“您是省里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吧?”
林峰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师傅您怎么看出来的?”
“嗨!这还用看?”司机师傅猛地一拍方向盘,显得十分自豪,“这几天全安平谁不知道啊!市里说了,省委巡视组的领导们来给咱们‘体检’,要咱们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您看咱这车,里里外外都擦洗了好几遍,坐着舒坦吧?我跟您说,您想去哪儿,我门儿清!保证给您带到最有代表性的地方,让您看看我们安平这几年的大变化!”
一股寒意顺着林峰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的士里,而是坐在一间被严密监控的移动审讯室里。每一个看似普通的市民,都可能是一个“哨兵”。
“师傅,我有点晕车,就在前面路口停吧。”林峰提前下了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感觉自己象个闯入禁地的外人,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他彻底放弃了“微服私访”的念头,转身走回了招待所。
晚上,巡视组内部开了一个碰头会。
果然,分歧出现了。
一位从省审计厅抽调来的处长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言:“钟组长,林副组长,咱们来安平也快一个星期了。从这几天的情况看,安平市的工作确实做得相当扎实。无论是在经济发展,还是在城市管理、民生保障上,都可圈可点。我们是不是……有点太过敏感了?”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几个人的附和。
“是啊,魏书记这个人,我以前也听说过,风评一直很好,是个实干家。咱们不能因为汇报会上的风格问题,就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信访渠道这么畅通,一个举报都没有,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老百姓心里有杆秤,真有天大的冤屈,不可能捂得住。”
听着这些议论,林峰的脸色越来越沉。
他知道,魏正国那套“组合拳”起作用了。持续的正面宣传,无懈可击的现场,再加之密不透风的防控,已经开始动摇巡视组内部的军心。
钟喻始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起眼皮,看向林峰:“林峰同志,你怎么看?”
林峰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认为,我们看到的,正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一滴水都泼不进来的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这说明背后有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真实的声音都过滤掉了。我们现在,就困在这张网里。”
会议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林峰辗转反侧,毫无睡意。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那个背课文一样的老大爷,那个热情得过分的的士司机,还有那个空空如也的举报箱。
一切都太假了,假得让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脑海中突然闪过楚风云在他们出发前夜说的那句话。
“听看问访,冷暖自知。”
是了!听、看、问、访,四个字,缺一不可!
他们这几天,一直在被动地“听”汇报,被安排地“看”典型,看似也在“问”,却是在一个设计好的场景里,问一群被排练过的演员。他们唯独没有做到最后一个字——“访”!不是被规划好的走访,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探访!
一个念头在林峰脑中成型,他壑然开朗,立刻起身敲响了隔壁钟喻的房门。
钟喻还没睡,正对着一幅安平市的地图出神。
“钟组长,”林峰开门见山,压低了声音,“我们不能再跟着他们的剧本走了,必须打破常规,搞一次突然袭击!”
钟喻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说,该从哪儿下手?”
林峰走到地图前,目光在上面快速搜寻着。
“市里安排的都是亮点,我们就得去找他们的‘暗点’。那些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到,甚至会刻意遗忘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划过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新区、园区。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角落。
钟喻也凑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汇,都落在了地图上那个不起眼的地名上。
——德昌县。
更准确地说,是德昌县城郊,一个被红色小字标注为“德昌县纺织厂(已停产)”的地方。
这不就是上次汇报会上,林峰提问的那个八十亿党性教育基地的所在地吗?魏正国当时用一番宏大叙事,将资金来源的问题轻轻揭过。
而这个所谓的“党性教育基地”,资金的主要来源之一,就是国企改制资金。
一个“已停产”的国企,和一个投资八十亿的宏大项目,同时出现在德昌县。
这其中,会没有故事吗?
钟喻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不易察异的弧度。
他指着地图上的“德昌县”,看着林峰,一字一顿地说道:“就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