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室的门,被无声推开,又被悄然关上。
张启航被林峰带走了。
那个刚踏出校门的年轻人,脸上满是破碎的惊骇与茫然。
他心中的那座精神丰碑,在他眼前,碎成了一地齑粉。
房间里,只剩下吴博轩。
他仍跪在地上,身体象一张被暴力揉烂后又浸透了水的纸,蜷缩着,无法自控地颤斗。
压抑到变调的哭嚎,从他死死捂住脸的指缝间溢出,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与毁灭欲。
不知过了多久。
门,再次被推开。
楚风云走了进来,林峰跟在他身后,落后半步。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那个彻底崩溃的副市长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审视,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如同外科医生在观察切除下来的肿瘤。
吴博轩似乎感应到了那股强大的气场,身体的颤斗奇迹般地平息了。
他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泪痕与血印交错,双眼红肿,但那死灰般的空洞,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和一丝……解脱的疲惫。
“楚……书记。”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语调,象是两片生锈的铁在摩擦。
“我……交代。”
短短三个字,抽空了他馀生所有的力气。
楚风云没有回应,只对身旁的林峰,投去一个淡漠的眼神。
林峰心领神会,很缓存来纸笔,轻轻放在吴博轩面前的桌上。
吴博轩扶着桌角,挣扎著,摇摇晃晃地站起,重新坐回椅子上。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气喘吁吁,仿佛耗尽了生命。
他拿起笔。
那只曾经签署过无数亿万项目、决定过无数人命运的手,此刻抖得连一支普通的水笔都几乎握不住。
他没有立刻写。
他只是呆坐着,象是在为过去的自己,举行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告别。
终于,他俯下身,笔尖在纸上落下。
这一写,就是整整一夜。
这不是避重就轻的辩护词,更不是言不由衷的悔过书。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对自我灵魂的公开凌迟。
他剖开了自己那颗曾经滚烫的心,让所有人看它如何一步步变冷、变硬、最终腐烂的全过程。
从第一次在酒桌上,对曾经鄙夷的油滑商人堆起笑脸。
到第一次收下那个滚烫的信封后,彻夜难眠,用“这是为了更好地融入环境,为了做成更大的事”来催眠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
他详细交代了自己利用职权,在高新区各项工程招投标中,如何与特定商人勾结,如何利用专家评审团,将内定的企业“合法合规”地捧上王座。
资金如何被层层转包,层层剥离,最终像涓涓细流,导入一个个见不得光的私人账户。
他写得极快,时而停顿,用手背狠狠擦去模糊视线的眼泪。
时而又因为极度的自我憎恶而趴在桌上剧烈干呕。
墨水混着泪痕,在纸上洇开,那些字迹潦草而狰狞,仿佛是一道道用指甲生生刻在灵魂上的伤疤。
第二天清晨,林峰推门而入。
吴博轩趴在桌上,象是已经死去。
他身边,是厚厚一摞写满了字的a4纸。
林峰走上前,正要开口。
吴博轩的身体却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一夜之间,鬓角竟已斑白。
“还没……完……”他喃喃自语。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向自己的公文包。
那是他被带走时,唯一随身携带的物品。
他哆嗦着手,在公文包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大小不一的笔记本。
一共七本。
封皮早已磨损卷边,纸页泛黄,散发着陈旧的时光气息。
他抱着那几本笔记,跟跄着走回桌前,将它们和那厚厚一摞自白书放在一起,用尽全力,颤斗着推向林峰。
“这……这才是全部。”
说完这句话,吴博轩身体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林峰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
他已经被彻底抽空了灵魂。
半小时后,楚风云的办公室。
那份字迹扭曲的自白书,和七本厚薄不一的日记,整齐地摆在他的红木大班台上。
楚风云没有先看那份详尽的罪证。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了最旧的那本日记。
封面上,用钢笔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一九九零年,记。
他翻开第一页。
“九月三日,晴。今天是我到乡政府报到的第一天。张乡长说,年轻人不要怕吃亏,要把基层当成一所大学。我记住了。我相信,只要心中有光,脚下的路就不会黑暗。我要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
年轻的字迹里,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热忱。
楚风云面无表情,一页页翻下去。
日记的色调,在几年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变化。
“……今天为了一个农田水利的项目,跑了三个部门,被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原来,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行。王哥劝我,要学会‘融入环境’。我不太懂,也不想懂。”
“……李老板又来找我,暗示我只要在项目上行个方便,就给我弟弟安排进市里的好单位。我把他骂走了。可晚上回家,看到父母为弟弟的工作唉声叹气,我第一次怀疑,我的坚持,是不是一种自私?”
再往后,日记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记录再次开始时,字迹变得潦草而压抑。
“……我收了。三万块。我告诉自己,这是借,以后有机会一定还。我一整晚没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怕看到一个陌生的怪物。”
“……他们都说,水至清则无鱼。我以前觉得这是混蛋逻辑,现在才明白,我就是那条不合时宜的鱼。要么被毒死,要么,自己也长出毒刺,和他们一起在污水里游。”
“……今天,我给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讲理想,讲情怀。看着他那双崇拜的眼睛,我只想呕吐。吴博轩,你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收下三万块的夜晚。”
楚风云一言不发,一本一本地看下去。
这七本日记,不再是简单的文本。
它是一部详尽的影象记录,完整呈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是如何在那个庞大的官场酱缸中,被一步步引诱、腐蚀、同化,最终沉沦为腐败生态一部分的全过程。
它揭示的,远不止一个人的堕落。
而是那个领域“系统性腐败”的全部潜规则和运作机理。
从项目立项的量身定做,到招投标的围标串标,再到资金拨付的雁过拔毛,最后到人事安排的利益交换……一个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贪腐闭环,清淅地展现在楚风云眼前。
“书记……”
林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本,内心掀起滔天巨浪。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纪委的工作,远非抓捕罪犯那么简单。
更象是在幽深的海底,打捞一个个沉没的、曾经闪闪发光的灵魂。
楚风云缓缓合上最后一本日记,久久没有说话。
这份带着血泪和灵魂拷问的完整口供,比任何冰冷的物证都更有千钧之力。
它不是一份证据。
它是一把钥匙。
一把足以打开东江市高新技术开发区这个潘多拉魔盒的,独一无二的万能钥匙。
它提供的内部视角和完整腐败脉络,是任何外部调查都无法企及的深度。
良久,楚风云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恐怖压迫感。
“钟瑜,来我办公室。”
“带上你手下最精锐的干将。”
“我们,要去拔一颗烂在东江心脏里,长达十年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