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即将“戴罪立功”的消息,在东江省官场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平日里在常委会上谈笑风生的大人物们,此刻都坐不住了。
“大人物”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模糊的指向性,它象一顶谁都可能戴上的帽子,让每一个有资格被如此称呼的人,都感到了一阵切实的凉意。
省城的酒局肉眼可见地锐减。
电话变得稀疏。
连最寻常的寒喧,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客套和试探。
恐慌,正在黑暗中无声地发酵,蔓延。
两天后,省纪委书记办公室。
张国良拿着一份例行工作报告走进来,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那微微绷紧的站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拘谨。
汇报完工作,他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告辞。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
终于,张国良打破了这令人不安的寂静,他向前走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许,象是闲聊,又象是在打探。
“楚书记,最近大院里都在传,周立的案子……是不是有了什么重大突破?”
他一双眼睛紧紧锁在楚风云的脸上,不愿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听说……要挖出更深的‘人物’?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有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志配合的地方,您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全力支持。”
话语恳切,每个字眼却都象一枚探针。
楚风云缓缓从文档中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就那样淡然地落在张国良身上。
他没有回答。
而是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钢笔放下。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淅。
张国良的后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楚风云这才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袅袅的热气,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
“张书记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这句话不咸不淡,却让张国良的心脏猛地一抽。
“省委对这个案子高度重视。”
楚风云呷了口茶,将杯子稳稳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陆书记亲自有过指示,务必深挖彻查,一查到底,不管牵扯到谁,绝不姑息。”
他说完,看着张国良已经有些僵硬的笑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至于具体的进展,按规定。”
“保密。”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重地砸在了张国良的心头。
他所有准备好的、用来套话的说辞,瞬间被堵得严严实实。
楚风云那种笃定而淡然的神情,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警告都更具压迫感。张国良从中读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碎裂。
这个年轻人,不是在放空炮。
他真的磨好了刀,而且已经准备动了。
“是、是,我明白纪律,明白纪律。”
张国良连连点头,额角渗出的细汗已经有些挂不住,他甚至不敢再与那双平静的眼睛对视。
“那……那我就不打扰楚书记工作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过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当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张国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楚风云的阳谋,起效了。
但他知道,仅仅是恐慌,还远远不够。
恐慌,只能让藏在暗处的对手慌乱,却未必能逼他们做出致命的错误。
他需要一个更精准的诱饵,一个能让他们在恐惧中彻底丧失判断力的诱饵。
楚风云拿起桌上的红机电话,直接拨给了数据中心主任孙为民。
“老孙,从现在开始,监控所有与周立案相关人员的一切异常动向。”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重点关注大额银行转帐、境外通信连络,以及任何突然发生的人事调动申请。”
“另外,”楚风云稍作停顿,“以省纪委的名义,给省委办公厅发一份‘情况通报’。”
“内容就说,周立案件取得重大进展,初步锁定了部分涉案人员名单,我委将于近期采取下一步行动。”
“通报级别,设为‘内部传阅’。”
楚风云的指令清淅而冷酷。
“确保每一位常委,都能看到。”
电话那头的孙为民呼吸一滞,瞬间就明白了书记的意图。
这已经不是在制造恐慌了。
这是在加压,是把悬在头顶那把模糊的刀,变成了具体的、即将落下的铡刀!
从不确定的“大人物”,到明确的“名单已锁定”,这种压力,将成倍地施加在每一个心中有鬼的人身上。
“明白!”孙为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的兴奋。
挂断电话,楚风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城市。
他在等。
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垮,从而做出最愚蠢,也最致命的决定。
果然。
第三天深夜,省纪委那个专用的匿名举报邮箱,收到了一封经过多层加密的邮件。
技术人员第一时间进行了解密和安全排查,确认无风险后,立即上报。
林峰将打印出来的邮件内容,脚步匆匆地送进了仍在办公室的楚风云手中。
楚风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眸底深处,却有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这份所谓的“举报材料”,其详尽程度,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里面不仅有周立收受的每一笔贿赂的具体时间、地点、金额、中间人……
甚至连他用以藏匿赃款的几个境外银行保险柜的号码,乃至其中一个保险柜钥匙藏匿在他老家祖宅横梁上的具体位置,都描述得一清二楚。
更惊人的是,邮件的附件里,还包含了十几份关键项目审批文档的扫描件。
每一份文档上,都被人用红笔清淅地标注出,周立是如何利用职权,通过哪些隐蔽的条款,绕开了正常的监管程序,为某几家特定企业大开绿灯。
整个证据链,完整、闭环,其专业程度,足以让任何一名资深检察官都叹为观止。
可以直接提起公诉。
发这封邮件的人,对周立的全部底细,了如指掌。
楚风云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冽的笑意。
这哪里是举报。
这是切割。
这是光复会在他施加的巨大压力之下,为求自保,主动抛出了周立这枚已经彻底暴露的“弃子”。
他们甚至还贴心地送上了最锋利的一把刀,要借楚风云的手,将这枚棋子干脆利落地从棋盘上抹去,斩断一切可能向上追查的线索。
只可惜,他们越是急于切割,就越是暴露了自己此刻的虚弱与恐惧。
楚风云放下材料,再次拿起了那部红色的电话。
“老孙,来我办公室一趟。”
孙为民很快赶到。
当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由“敌人”亲自递交的弹药时,那张一向沉稳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抬起头,看向靠在椅背上的楚风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
楚风云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你看,老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于嘲弄的轻松。
“有时候,我们的敌人,比我们内部的某些同志,工作还要积极,效率还要高。”
孙为民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书记,看着对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敬佩,化为了一种近乎仰望的叹服。
不费一兵一卒。
仅仅是释放了一个信号,一道通报。
就让那个盘根错节、深不可测的对手自乱阵脚,争先恐后地帮着自己把案子办成了铁案。
这种运筹惟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传统权谋斗争的范畴。
光复会这一次,不仅是折损了一枚重要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被彻底打怕了,打寒了心。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按常理去算计、去布局的官僚。
而是一个手握未知利器,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冷酷猎手。
“老孙。”
楚风云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电子地图前。
“周立的案子,就按他们送来的这份证据,三天之内,给我结案。”
“然后呢?”孙为民下意识地追问。
楚风云的目光,缓缓扫过地图上东江市的每一个区县,象是在审视自己的猎场。
“然后,我们就看看,他们为了填补周立倒下后留出的这个权力真空,会急不可耐地把哪一枚新的棋子,推到台前。”
他转过身,灯光在他的眼眸深处投下两点寒星。
“一个周立倒下了,总会有新的周立浮出水面。”
“而下一次,我们这位看不见的对手,又会为我们设下一个怎样的陷阱?”
一场更深,也更凶险的博弈,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