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份红头文档就从市委办公厅下发,送到了楚风云的案头。
文档内容言简意赅,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授予楚风云同志“全权负责”铁原钢厂改制事宜。文档中特别注明,该“全权”包括但不限于钢厂一切人事任免、资产处置、债务重组等重大事项的最终决定权。
这份授权文档,无异于一把尚方宝剑。
但钱文博拿到文档复印件后,第一时间就让相熟的媒体朋友把风声放了出去。一夜之间,这把“尚方宝剑”在坊间传闻里,就变成了砍向三万钢厂职工的“屠刀”。
“听说了吗?新来的楚市长拿到权力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卖厂!”
“卖了厂我们怎么办?都得下岗滚蛋!”
“那可不,文档上写得清清楚楚,人家有权处置资产,咱们工人,不就是厂里的资产吗?”
谣言长了腿,在钢厂那片死寂的家属区里疯狂蔓延,将楚风云前一天在广场上好不容易赢得的一点信任,冲刷得干干净净。
风暴中心的楚风云,却象是根本没听到任何风声。
他一连两天,召集了财政、国资、银行等相关部门,开了几次冗长的协调会。会议内容枯燥乏味,全是关于如何清查钢厂那笔烂得一塌糊涂的帐目。所有与会人员都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副市长,被钢厂这个烂摊子搞得焦头烂额,完全找不到头绪。
一天会议结束后,周小川送走最后一批人,回到办公室,忧心忡忡地关上了门。
“市长,高建军这招太毒了。他这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外面都传疯了,说您要拿工人开刀。”
楚风云头也没抬,正伏案写着什么。
“小川,去办件事。”他将写好的一份文档递过去,“找个绝对可靠,但又显得不那么可靠的渠道,把这份‘破产重组草案’,不经意地漏到刘胜利那边去。”
周小川接过一看,愣住了。这份草案做得极其粗糙,里面充斥着大量对工人极为不利的条款,比如“竞争上岗,末位淘汰百分之五十”、“买断工龄,一次性补偿”等等,简直就是一份逼着工人造反的计划书。
“市长,这……”
“去办吧。”楚风云没有解释。
周小川看着市长平静的侧脸,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拿着那份滚烫的“草案”快步走了出去。
……
钢厂,图书馆。
这里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座书籍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高大的书架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埃,阳光从布满污垢的窗户艰难地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老k的人,也就是刘小二,换了一身更破旧的工装,腋下夹着几本关于设备维修的旧书,第三次走进了这里。
图书馆深处,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用一根鸡毛掸子,慢条斯理地掸着书架上的灰尘。他就是王建国。
“王师傅。”刘小二凑了过去,递上一根烟。
王建国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做着手里的活,仿佛刘小二是团空气。
“王师傅,我真是来请教技术的。我以前在的小厂,那设备跟咱们这的没法比,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懂。”刘小二脸上堆着憨厚的笑。
王建国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转过头,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那双浑浊的眼睛通过镜片,冷冷地看着刘小二。
“刘胜利让你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零件在摩擦。
“不是,厂长我哪见得着啊,我就是个……”
“别白费心机了。”王建国打断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这个厂子已经烂到根了,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你们要卖就卖,要拆就拆,别来烦我。”
说完,他拿起鸡毛掸子,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
刘小二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地退了出来。他将情况用短信汇报给了老k。
当晚,楚风云没有让刘小二继续去硬闯。他让周小川跑了一趟市图书馆的故纸堆,调阅了一份已经停刊二十年的《铁原冶金》期刊。
灯下,楚风云翻开泛黄的纸页,很快找到了一篇署名“王建国”的论文,题目是《关于3号高炉热风炉脱硫工艺的几点改良设想》。
楚风云看得极其认真。他前世执掌千亿基金,对全球的工业技术发展脉络了如指掌。这篇二十年前的论文,在当时看或许有些超前,但以今天的眼光看,依然闪铄着智慧的火花。
他关掉手机,摒除一切杂念,拿起笔,铺开一张稿纸。他没有否定王建国的方案,而是在其基础上,结合了后世两种最先进的脱硫技术思路,手写了一份长达三页的补充方案,并在结尾处,针对几个关键的技术衔接点,提出了三个极为专业、直击内核的疑问。
第二天,刘小二再次来到钢厂图书馆。
这一次,他什么废话都没说,只是将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手稿,躬敬地递到了正在看报纸的王建国面前。
“王师傅,我有个朋友,看了您很多年前发表的一篇论文。他有些想法,想请教您这个真正的行家。”
王建国皱了皱眉,本想直接把这来路不明的纸扔掉。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稿纸上那个熟悉的化学分子式,看到那一行行严谨的推导过程和专业到骨子里的术语时,他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摘下老花镜,拿起那几页稿纸,凑到眼前。
他的表情,从不耐烦,到疑惑,再到震惊。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象是有一簇熄灭了二十年的火苗,被重新点燃。整个图书馆里,只剩下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这……这个公式的用法……”他捧着手稿,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斗,“还有这里的旁路设计……天才!简直是天才!”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刘小二,眼神里再没有半分轻视,全是惊疑和震撼。
“这个人……是个真正的行家!他怎么会懂这些?”
刘小二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王建国不再理他,贪婪地读着手稿上的每一个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大悟,口中喃喃自语。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灯火通明的技术科,回到了那个充满理想和激情的年代。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象是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学术辩论。
他郑重地将稿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上衣的内袋里,动作象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他看着刘小二,沉声说:“让你那个朋友,明天晚上来这里。我只见他一个人。”
当晚,楚风云收到了老k发来的短信。
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放下了手中的笔,端起茶杯,平静地喝了一口。
鱼,终于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