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奥迪导入省城的车流。
周小川坐在副驾驶,后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前方,一幢灰白色的庞大建筑占据了整个视野。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那栋楼没有多馀的装饰,只有巨大、沉默的体量,以及一排排反射着天空的玻璃窗,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汽车停稳。
楚风云推开车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周小川赶紧跟上,将那个塞满了补充报告和各项数据的厚重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包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迟钝的痛感。
“走吧。”
楚风云的声音很平淡,他甚至没有多看那栋楼一眼。
踏入大厅的瞬间,一股混杂着中央空调冷气和印表机墨粉的味道扑面而来。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行色匆匆的人影。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皮鞋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和文档翻动的沙沙声。
周小川感觉自己象一颗被扔进精密仪器里的沙砾。
办公室主任的秘书接待了他们,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客气又疏离。
“两位领导请稍等,王主任还在开会。”
他们被领进一间小会议室。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和几把椅子。窗户关着,空气有些沉闷。
门被轻轻带上。
时间开始以一种缓慢到令人发指的速度流淌。
周小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他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又检查了一遍文档的顺序。补充报告、数据分析、专家意见、县财政承诺函……一切都完美无缺。
他合上公文包。
楚风云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很厚的经济学专着,翻开,开始阅读。
周小川挺直的后背慢慢有些僵硬。他不敢乱动,甚至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声。
墙上的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象是在敲击他的神经。
九点四十五分。
楚风云翻过一页书。
十点三十分。
周小川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他脑子里反复演练着等会儿汇报的说辞,每一个数据,每一条论据,他都烂熟于心。他不能出任何差错。
十一点。
楚风云又翻过一页书。他看得非常专注,手指偶尔会在某个段落上轻轻划过。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探头进来,给两人面前的空杯子续满了热水,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一句交流。
那杯热水散发出的白汽,在凝滞的空气里扭曲、上升,最后消失。
周小川的信心,也随着那水汽一同蒸发。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们就象被遗忘在这里,无人问津。
他看向楚风云。
楚风云依旧在看书,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周小川喘不过气。
十一点五十五分。
墙上挂钟的时针与分针即将重合。
会议室的门终于被猛地推开。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就是省发改委副主任,王志强。
他的身后跟着刚才那个倒水的年轻人。
“楚书记,不好意思,临时有个会,眈误了。”
王志强嘴里说着抱歉,人却没有在会议桌旁停留,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坐下。这个会议室,显然也是他的办公室。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里是他的地盘。
“王主任工作为重。”楚风云合上书,站起身。
周小川立刻将公文包打开,取出最内核的那份补充报告,双手递过去。
王志强没有接。
他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吹了吹热气。
“金水县的报告,我上次看过了。”他的手指在杯壁上摩挲。“省里的态度,文档上也写得很清楚。论证不足,条件不成熟。”
“王主任,我们这次带来了全新的补充材料。”楚风云的声音不卑不亢,“针对上次批复的每一个问题,都做了详尽的论证和数据支撑。”
王志强这才抬起头,看了楚风云一眼。
“材料放那儿吧。”他指了指桌角的一摞文档,那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最近省里在搞几个大项目,事情多,你们的材料,等我们研究完了会给答复。”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可供商量的馀地。
周小川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方根本不给你开口的机会。
这就是省城的墙。一堵由“规矩”和“流程”砌成的,密不透风的墙。
“那就辛苦王主任了。”
楚风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点了点头,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准备离开。
周小川连忙收好东西,跟了上去。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这算什么?就这样被打发了?三个小时的等待,换来不到三分钟的敷衍。
走到门口,楚风云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看王志强,而是对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年轻秘书笑了笑。
“小同志,麻烦问一下。”
年轻秘书愣了一下,连忙站直身体。
“去年省政府办公厅转发的那个,《关于规范重大项目审批流程的补充意见》,文号是237号那个,现在还是按照那个文档执行吗?”
年轻秘书被问得一脸茫然。“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帮您问问。”
王志强正在喝水的动作停顿了。
他握着保温杯的手,悬在半空。
那份237号文,正是去年否决金水县项目的内核依据。文档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于论证不足被驳回的项目,原则上一年内不再重复受理。
楚风云现在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在提醒他,自己就是用这个规定卡死了金水县?
还是在暗示,他已经找到了推翻这个规定的办法?
楚风云没有等秘书的回答。
“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他冲那个年轻秘书点点头,“打扰了。”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周小川跟在他身后,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屈辱和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书记,我们……”
“上车再说。”
楚风云的脚步没有停。
直到坐回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周小川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书记,他根本就没想看我们的材料!这完全是叼难!”
楚风云没有说话。他摇落车窗,看着不远处那栋灰白色的建筑。
“小川,你觉得我们今天失败了?”
周小川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官场上,很多时候,不怕对方当面拒绝,就怕对方把你捧起来。”楚风云的声音很平静。
“如果王志强今天对我们笑脸相迎,热情接待,收下材料说一定尽快办理。那我们才真是输了。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的材料会被锁进柜子,再也见不到天日。”
周小川怔住了。
“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是让他点头。”楚风云的手指在车窗边缘轻轻敲击。
“是让他接下我们这份滚烫的材料。”
“从他收下材料的那一刻起,皮球,就踢到他脚下了。他可以拖,但他不能装作没看见。只要走了程序,留下了记录,我们就有了撬动它的支点。”
楚风云转过头。
“至于那三个小时的冷板凳,不是给我们坐的。”
“那是坐给金水县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看的。也是坐给王志强看的。我们坐得越稳,就证明我们的决心越大。他心里,就越没底。”
周小川的呼吸停滞了。
他回想起楚风云在会议室里安静看书的样子,回想起他最后那个看似随意的提问。
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算计。
原来,从踏进那栋大楼开始,博弈就已经开始了。自己感受到的所有屈辱和挫败,在书记的棋盘上,都只是一步必要的棋。
“开车。”楚风云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
“我们去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