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深夜。
老旧的家属楼里,连楼道的灯都昏暗得恰到好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的味道。
孙大海跟在楚风云身后,心里的鼓打得比脚步声还响。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站在门内,正是陈启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仿佛也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肯与时代和解的执拗。
“你们是?”老人开口,字句很短,带着审视。
“陈教授您好,我是金水县的楚风云,这位是县府办的孙大海主任。冒昧深夜来访,还请您见谅。”楚风云的态度谦逊得体。
陈启明一听到“金水县”三个字,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上,更是冷了三分。
“进来吧。”
他转身进屋,连一句客套的“请坐”都没有。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几件老式家具,满屋子堆砌的书。
孙大海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干什么。
楚风云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打量着书架。
“如果是为了二十年前那份报告,”陈启明直接打破了沉默,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结论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可以回去了。”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孙大海的脸一下就白了,心说完了,这老头果然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然而,楚风云却象是没听见一样,他转过身,没有提报告一个字。
“陈教授,您离开金水县二十年了。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县现在是全省有名的贫困县。”
陈启明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
“南部山区的孩子,冬天上学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学校的房子是危房,一下大雨就得停课。县里欠了老师们三个月的工资,连粉笔都快买不起了。”
楚风云的叙述很平静,没有半点煽情的成分,只是在陈述一个又一个冰冷的事实。
“我来之前,移民安置款还欠着一大笔,老百姓三天两头来县政府门口坐着。我作为县长,愧对他们。”
陈启明放下了水杯,坐到那张磨得发亮的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静得可怕。
孙大海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看着楚风云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县长身上有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力量。
许久,楚风云才从公文包里,轻轻地拿出了那份泛黄的报告。
他将报告放在陈启明面前的桌子上。
“陈教授,我今天来,不是要推翻这份报告,更不是想为难您。”
他的态度诚恳到了极点。
“我只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楚风云的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未来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冶炼技术,可以有效分离矿石中的伴生杂质,大幅降低提纯成本……”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老人。
“您觉得,这份报告的结论,还有没有修正的可能?”
这一问,直击内核!
孙大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终于明白县长绕了这么大圈子,究竟想要什么了!
陈启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他枯瘦的手指在报告的封皮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触摸一段尘封的、不甘的往事。
又是漫长的沉默。
就在孙大海以为希望彻底破灭的时候,陈启明缓缓抬起头,看着楚风云,一字一句,清淅无比。
“任何科学结论,都有其时代局限性。”
“技术,是发展的。”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不再开口的模样。
但,这就够了!
楚风云要的,就是这句“可能性”!
他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陈教授。打扰了。”
说完,他拿起报告,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孙大海还愣在原地,被楚风云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出了门。
直到坐上返回金水的汽车,孙大海的脑子还是一片浆糊。
这就完了?就为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连夜奔袭几百公里?
这能变出钱来?
第二天上午,金水县政府常务工作会议。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会议是为了解决财政窟窿,但谁也拿不出办法。
楚风云走进会议室,径直走到主位。
与昨天的沉稳不同,今天的他,身上带着一股凌厉的锋芒。
“同志们,昨天让大家想办法,我想了一晚上,也想到了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楚风云没有卖关子,直接从公文包里拿出他昨晚草拟的文档,“啪”的一声,拍在了会议桌上。
动作不大,声音却震得每个人心里一跳。
“为了解决财政困难,盘活国有闲置资产,我决定,以县政府的名义,公开拍卖南部山区那片废弃矿产的探矿权和采矿权!”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可怕。
紧接着,就炸了!
“什么?!”财政局长第一个叫了出来,“楚县长,您说的是南部山区那块……废地?”
“开什么玩笑!那地方谁不知道,矿石品位低,杂质又多,根本没有开采价值!”
“就是啊,二十年前省地质局都出过报告的,早就定论了!”
“拍卖?谁会来买?白送都没人要吧!”
质疑声,嘲讽声,此起彼伏,整个会议室乱成了一锅粥。
楚风云冷眼旁观,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心底。
然后,他抛出了第二个炸弹。
“起拍价,五百万!”
“轰!”
如果说刚才只是炸锅,现在整个会议室就等于是被引爆了核弹。
“五……五百万?我没听错吧?”
“楚县长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五万块都未必有人要,他敢叫价五百万?这是在讲天书吗?”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看着楚风云。
列席会议的县委副书记马向阳,一开始也愣住了。
但几秒钟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疯了!这姓楚的绝对是走投无路,开始胡搞蛮干了!
拿一块全县公认的废地出来拍卖,还定一个五百万的天价?这要是流拍了,他楚风云可就不是能不能解决财政危机的问题了,他会直接成为金水县,乃至整个市里最大的笑话!
到时候,自己再稍微煽动一下舆论,说他好大喜功、脱离实际,这个年轻的县长,政治生命基本就到头了!
妙啊!真是妙啊!
马向阳心中乐开了花,脸上却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瞬间,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位县委的二把手。
“风云同志这个思路嘛,”马向阳慢悠悠地开口,“很大胆,很创新!”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让楚风云下不来台。
“盘活国有闲置资产,这个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我个人,代表县委,对风云同志这种敢想敢干的精神,表示支持!”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孙大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是捧杀!
果然,马向阳话锋一转:“当然了,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办好,办扎实。国土局、宣传部,还有相关部门,要全力配合好风云同志的工作!”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后面几个字。
“整个过程,一定要做到公开、公平、公正,一定要‘依法依规’!要把这次拍卖会,办成我们金水县的一张名片,办得漂漂亮亮!”
“依法依规”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意思很明确:我支持你,但你们谁也别暗中帮忙,更不许搞小动作。就让他自己去搞,我等着看他怎么摔死!
马向阳这番“支持”的表态,让原本还想劝几句的几个副县长都闭上了嘴。
楚风云看着马向阳,心中冷笑。
想看我出丑?那就把舞台搭得再大一点好了。
“谢谢向阳书记的支持!”楚风云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看楚风云的背影,都象在看一个已经走向断头台的傻子。
孙大海追出会议室,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县长!县长!这太冒险了!这简直是胡闹啊!”他压着嗓子,几近哀求,“马书记那是在给您挖坑啊!全县都知道那是块废地,谁会来当这个冤大头?万一流拍,您……您怎么下台啊!”
“谁说会流拍了?”楚风云停下脚步,脸上是从容不迫的自信。
“孙主任,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只管把声势造出去,越大越好。就告诉所有人,金水县有一座‘沉睡的金山’要被唤醒了!把省地质局的陈启明教授也给我宣传出去,就说我们得到了权威专家的重新评估和肯定!”
虽然陈教授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但在这种时候,足够被演绎成一份强有力的背书。
楚风云知道,他要钓的鱼,根本不在金水县这个小池塘里。他等的是那个在前世记忆中,对新技术和风险投资嗅觉极其敏锐的省城商人。
孙大海看着楚风云,还是满心的不踏实。
就在全县上下都开始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年度笑话来传播的时候,楚风云又找到了孙大海,下达了第二个指令。
这个指令,让孙大海彻底懵了。
“去,发通知,把所有被我们欠了工资的教师代表,还有被欠了移民款的移民代表,全部统计出来。”
孙大海点点头:“这个没问题,是要安抚他们吗?”
楚风云摇摇头,一句话,让孙大海如遭雷击。
“不,是邀请他们。在拍卖会当天,请他们全部到现场来‘观摩’。”
“并且,放出话去。”
楚风云的每一个字,都象一颗钉子,钉进了孙大海的神经里。
“拍卖槌一响,我们就用拍卖所得的预付款,现场给他们兑付第一批欠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