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海愣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问话。
被捧上神坛的人,最怕什么?
他想不明白。
他只晓得,现在全县几千名干部的工资还悬着,这才是天大的事。
楚风云没有再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孙主任,去跟县电视台和官网打个招呼,就说我有个宣传思路,想请他们配合一下。”
第二天。
金水县炸了锅。
县电视台晚间新闻的头条,县政府官网最醒目的位置,都挂着同一条新闻。
标题大得吓人。
“新任代县长楚风云盛赞马向阳书记,称其为金水县稳定大局的‘定海神针’!”
新闻里,楚风云在常务会上的那番话被原封不动地播了出来,甚至配上了他站起半个身子,对马向阳“谦卑”请教的特写镜头。
一时间,整个金水县的官场,从科员到局长,全都懵了。
说好的神仙打架呢?
说好的龙争虎斗呢?
怎么新来的县长,上来二话不说,直接跪了?
“软骨头!”
“还以为是条龙,没想到是条虫!”
“没劲,太没劲了,这还没开打就投降了。”
那些原本对马向阳心怀不满,指望着楚风云能打开局面的人,一个个捶胸顿足,大失所望。
而马向阳的圈子里,则是一片欢腾。
“看见没?什么叫气场!马书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用说,那小子就得乖乖低头!”
“年轻人嘛,被敲打敲打就老实了,我看这楚风云,是个聪明人,晓得金水县谁说了算。”
“这下好了,县长主动缴械,以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咯!”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
马向阳靠在宽大的皮椅上,端着茶杯,已经把那段七点半的新闻回放看了三遍。
他的秘书,也是他的心腹,正眉开眼笑地站在一旁。
“书记,您看,这小子还挺上道。”
马向阳没有立刻搭话,他用杯盖一下一下撇着茶叶,脸上是久违的舒坦。
多年来,他奉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准则,最看重的就是“权威”和“面子”。
昨天楚风云在会上那番操作,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多少有点不爽利。
但今天这个新闻一出来,那点不爽利,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满足感。
全县都看到了,新来的县长,对我马向阳服服帖帖!
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
“恩,还算是个懂规矩的年轻人。知道到了地方,要先拜码头。”
“是是是,这金水县的码头,除了您马书记,谁还当得起?”秘书的马屁恰到好处。
马向阳摆摆手,故作深沉。
“话不能这么说。以后,要多团结风云同志嘛。年轻人有干劲,但经验不足,我们这些老同志,要多帮衬,多指点。”
他的话语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接下来的几天,楚风云用实际行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说到做到”。
他真的当起了“学生”。
每天雷打不动,拿着一个小本本,第一个敲开马向阳办公室的门。
“马书记,早上好!跟您汇报一下昨天的工作思路。”
“马书记,关于城建局那个报告,有几个地方我吃不准,想请您把把关。”
“马书记,您看,关于振兴路的路灯坏了几个,维修队说没备用件,这事得您拿个主意啊。”
“马书记,清河乡的农业补贴还没发下去,乡里说县财政没拨钱,您看这个……”
大事小情,鸡毛蒜皮。
楚风云的姿态放到了尘埃里,每天请示汇报,俨然成了马向阳的另一个秘书。
这让孙大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终于,在楚风云又一次从马向阳办公室“请示”回来后,孙大海把他堵在了办公室里,门一关,再也憋不住了。
“楚县长!我的县长大人!您这是图啥啊?”
孙大海急得脸都红了,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全县几千号人的工资还等着发呢!您天天去跟他汇报那些路灯坏了、水管爆了的破事,他马向阳会真心帮咱们想办法吗?”
“他巴不得看我们笑话!他根本就没想过解决问题!”
楚风云没有生气,他安安静静地听着孙大海发泄完,然后起身,给孙大海那见底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孙主任,别急,坐下说。”
他把茶杯推到孙大海面前。
“我问你,现在咱们俩,直接冲到马书记办公室,摊开帐本,跟他说没钱发工资了,让他想办法。你觉得,他会给钱吗?”
孙大海想也不想,猛地摇头。
“他肯定不会!他会说县里财政就是这个情况,然后把皮球踢回来,说这是我们政府这边的工作没做到位!说我们年轻人急于求成,破坏稳定大局!”
“说对了。”
楚风云点点头,重新坐下。
“他不但一个子儿都不会给,还会站在道德高地上,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到时候,干部们的怒火,只会冲着我们来。”
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
“所以,不能急。”
楚风云看着孙大海,一字一句道。
“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他捧起来,高高地捧起来。通过媒体,通过我这个代县长的嘴,让全县上下所有人都晓得,他马向阳,就是金水县的‘定海神针’,是无所不能的掌舵人。”
“我要让所有人形成一个共识:金水县的事,离了他马书记,就办不成!金水县好,是他的功劳;金水县稳,是他的功绩!”
孙大海听得云里雾里,还是没弄懂这和要钱有什么关系。
楚风云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孙主任,你记住。”
“当一个神象被所有人都顶礼膜拜,认为他法力无边、无所不能的时候,一旦出现一件他解决不了,甚至是他亲手造成的大麻烦……”
楚风云顿了顿,话语里透出一种彻骨的冷静。
“那神象崩塌,摔下来的声音,才会格外响亮,格外地疼。”
孙大海心头猛地一跳。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青年,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运筹惟幄、决胜千里的强大气场。
那是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敬畏的力量。
被吹捧的感觉,是会上瘾的。
马向阳彻底飘了。
他享受着所到之处下属们愈发躬敬的问候,享受着楚风云这个代县长“鞍前马后”的请示。
他彻底放松了警剔,觉得楚风云这根钉子,已经被自己彻底按平了。
是时候,让他去碰碰真正的硬钉子,让他彻底死心,明白谁才是这金水县真正的主人。
这天,楚风云又拿着小本本来“请示”工作。
“马书记,最近我把各部门都跑了一遍,感觉工作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作为突破口,还请您给指个方向。”
马向阳靠在椅子上,喝了口茶,用一种长辈指点后进的口吻,装作语重心长地开口。
“风云啊,我看你最近跑得很勤,对民生问题也很关心,这是好事。”
“我们金水县,有两件历史遗留的头等大事,一直没钱解决,群众意见很大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件,是拖欠了快十年的教师集资建房款。当年让老师们凑钱盖房,结果房子成了烂尾楼,钱也要不回来,老师们年年上访,影响很不好。”
“第二件,是上访多年的水库移民后期扶持补贴。这笔钱,也是一笔糊涂帐,牵扯的人多,数额也大。”
马向阳看着楚风云,话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这两件事,都是硬骨头。你要是能把这两件事给解决了,你在金水县的威信,可就一下子立起来了!我这个书记,也全力支持你!”
楚风云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甚至带着几分激动。
他猛地站起身,向前一步,双手用力握住马向阳的手。
“谢谢马书记!”
“谢谢马书记给我指点迷津!我正愁找不到工作的着力点,您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
“您放心,我一定不姑负您的期望,集中所有精力,啃下这两块硬骨头!”
看着楚风云“领命”而去,那副兴冲冲、摩拳擦掌的背影,马向阳的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蠢货。
这两件事加起来,窟窿至少上千万,没钱就是死结。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怎么被愤怒群众的唾沫星子给活活淹死!
而楚风云一走出县委办公楼,脸上的激动和感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算计得逞的精悍。
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