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柳林镇党委会议室。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的辛辣味和潮湿的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胸口发闷。
十一名党委委员悉数到场。
但这张会议桌,无形中已经分裂成了三个阵营。
镇长马得宝的脸色象是抹了一层锅底灰,坐在楚风云的左手边。
他的眼神在挑衅,更在笃定。
仿佛在说,你一个毛头小子,掀不起这柳林镇的风浪。
他身边的副镇长赵友全,嘴角那抹冷笑几乎毫不掩饰,两人偶尔的眼神交汇,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党委副书记周大海,则始终低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眉头锁着一个川字,让人看不出深浅。
其馀的委员们,有的端着茶杯小口吹着热气,有的目光在天花板的蛛网上游离,摆明了先看风色,再定立场。
楚风云将这一幕幕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很清楚,此刻的自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唯一的武器,是自己屁股下的这张主位所赋予的“势”,是山南村事件本身占据的道义,以及背后可能引来的上级目光。
他没有一句废话,身体微微前倾,直接用行动宣告会议的开始。
他的声音不大,却象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压抑的平静。
“同志们,临时召开紧急党委会,议题只有一个。”
“严肃处理山南村砂石场事件,并彻查其背后暴露出的所有问题!”
“推坟,打人,上百村民围堵生产要地。”
楚风云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这不是简单的纠纷,这是即将引爆的炸药桶!是可能引发重大群体性事件的导火索!”
“一旦失控,被市里省里知道,或者被哪家媒体捅出去,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能担得起这个天大的责任?”
他一开口,就直接将事件定性,把“集体责任”这顶帽子,稳稳地扣在了每一个委员的头上。
没人再能事不关己。
马得宝干笑一声,试图把失控的缰绳拉回来。
“楚书记,你刚来,可能话说得重了些。事情已经控制住了嘛,就是几个村民要价高了点,闹情绪。我们镇政府出面安抚一下,内部消化掉就行了,没必要搞得这么紧张……”
“内部消化?”
楚风云的声音陡然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入马得宝的神经。
“马镇长,你告诉我,怎么消化?”
“是拿钱堵住被打村民的嘴?还是默认砂石场推平祖坟的行为合法?”
“然后,我们整个班子一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这是在化解矛盾,还是在用一张纸把火山口盖起来?!”
“如果下次他们再推另一家的坟,再打别村的人,我们是不是继续‘内部消化’?”
“等到哪天火山真的喷发了,把整个柳林镇都烧成灰,你马得宝,一个人能负全责吗?!”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楚风云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将“内部消化”和“掩盖矛盾”、“集体失职”划上了等号。
马得宝被这股气势压得脸颊涨红,几乎成了猪肝色,他强行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顾全大局!砂石场是县里孙县长亲自抓的重点项目,停产一天损失都很大,县里怪罪下来……”
“现在最大的大局,就是柳林镇不能乱!”
楚风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彻底压制了马得宝。
“最大的稳定,就是老百姓的祖坟不能被随便推平!”
“如果为了怕县里某个领导追问,就对这种践踏群众底线、甚至公然违法的行为视而不见,那我们这个党委班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的工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柳林镇的老百姓给的?!”
这番话,如同一面鲜红的大旗,瞬间插在了会议室的道德制高点上。
原本几个作壁上观的委员,眼神中开始出现剧烈的波动。
楚风云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趁势追击,目光扫过全场,语气沉痛。
“同志们,这件事,捂不住,也压不下去!”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欺上瞒下,被动应付,等着矛盾发酵,最后被上级一锅端,我们所有人,集体挨处分,前途尽毁!”
“第二条,主动彻查,刮骨疗毒,给百姓一个交代,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一个思考的瞬间。
“我相信,在座的都是有党性、有原则的干部,知道该怎么选。”
说完,他不再进行任何讨论,直接抛出了自己的决议,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书记的决断力。
“我提议:立即成立山南村砂石场问题专项调查组,我,楚风云,亲自担任组长!”
“党委副书记周大海同志,任副组长!”
“纪委、党政办、财政所、派出所,抽调专人,全力配合!”
“调查期间,为防止事态扩大、转移证据,鼎盛砂石场,无限期停产整顿!”
“现在,对此提议,举手表决!”
他根本不给马得宝和赵友全私下串联、组织反击的时间。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利用书记主持会议的程序权力,将这件事变成既定事实!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马得宝和赵友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想反对,但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公开反对一个“成立调查组”的提议。
反对,就等于承认自己心里有鬼,等于公然站到了整个班子的对立面。
周大海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楚风云年轻却不容置疑的脸,又想到了自己停滞不前的仕途。
他第一个举起了手。
“我同意楚书记的提议。刨人祖坟,天理不容,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没法跟全镇百姓交代。”
他的表态,象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
纪委书记是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也举起了手。
“纪委的职责就是查处违纪问题。我同意调查。”
紧接着,一直沉默的人武部长,一个皮肤黝黑的退伍军人,猛地举起了手,掷地有声:“我同意!”
看到大势所趋,宣传委员和另一位摇摆的委员,也迟疑着举起了手。
他们或许并不想站队,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公然选择与“不作为”为伍,风险太大了。
最终结果,十一票。
六票赞成!
三票反对——马得宝,赵友全,以及另一名他们的铁杆亲信。
两票弃权。
“决议通过!”
楚风云一锤定音,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响。
“散会后,调查组立刻开展工作!”
“散会!”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大步走出了会议室,只留给身后一群人一个决绝而冷硬的背影。
他没有给马得宝任何纠缠、质疑,或是当场发难的机会。
楚风云知道,这六张赞成票里,至少有一半,是迫于形势的暂时妥协。
他赢了程序,赢了名分,但距离赢得这场战争,还差得很远。
马得宝的报复,孙县长的压力,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但无论如何,今天,他用最刚猛的方式,将斗争的主动权,死死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真正的厮杀,现在才算正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