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楚风云彻底沉浸在常委会的材料里。
他遵从杨明的指导,把去年的汇编与今年新报的原始素材并列,逐字逐句地对照。
这早已不是学习公文格式。
他是在俯瞰整个江南省的经济脉络,是穿透纸面,去触摸各领域真实的体温、症结,以及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欲望和诉求。
他象一头潜伏在信息密林中的猛兽,用前世几十年的宦海浮沉磨砺出的直觉,辨别着眼前的猎物与陷阱。
某些汇报里粉饰的太平,他一眼就能看穿背后的邀功。
某些光鲜数据下隐藏的亏空,他能嗅到一丝不易察匀的腐味。
还有那些被刻意淡化的苗头性问题,在他眼中,却是一个个烧得通红的危险信号。
杨明偶尔会踱步过来,看似随意地抛出几个问题,实则是在考校他的进度和悟性。
楚风云的回答总是能精准地落在靶心,有时甚至能反问一两句,直指材料深层逻辑的矛盾之处。
这让杨明镜片后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逐渐转变为一种发现朴玉的惊喜。
科室里的气氛也在悄然变化。
这个沉默寡言的新人,做事干净利落,交到他手里的核对、校对工作,从没出过一个纰漏。
一种基于能力的初步信任,正在无声地创建。
这天下午,孙干事递过来一份装订整齐的通报。
“小楚,帮着核一下这份安监局的材料,是常委会背景材料的一部分。”
《全省重点化工企业安全生产季度检查情况通报》。
楚风云接过,象往常一样,指尖压着纸页,目光逐行扫描。
通报内容乏善可陈,充斥着机关文档特有的腔调:某企业存在一般隐患多少项,已整改;某企业标准化达标,值得肯定……
他的视线平静地流淌,直到一个地名,象一根钢针,猛地扎进他的瞳孔。
城西工业区,兴化集团。
就是这里!
他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凝滞了。
前世那场滔天大火,那撕裂夜空的爆炸,那震惊全省的伤亡数字,一幕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事故的发生地,正是兴化集团!
而时间点……似乎就是这个冬天!
他强迫自己指尖不要颤斗,迫使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目光死死钉在关于兴化集团的检查结论上。
纸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总体安全状况良好,已对部分设备老化问题提出整改要求,企业正按计划落实……”
良好?
楚风云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三个字,与他记忆中那片焦土、那无尽的哀嚎,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是安监局的检查走了过场?还是兴化集团用漂亮的报表掩盖了真相?
他压下翻腾的思绪,身体微微侧过,用一种请教的谦逊姿态,望向旁边的孙干事。
“孙老师,向您请教个事。像安监局这种通报,下面报上来的情况,一般准不准?”
孙干事正忙着整理手头的材料,头也不抬地回道:“季度通报,基本是下面报,上面汇总。水分多少有点,但原则性的大问题,他们不敢瞎写。怎么了?”
“哦,没什么。”楚风云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好奇,“就是看到这家兴化集团,说设备老化在整改,想知道这种整改一般能不能真落实。”
“嗨,这种话你听听就行了。”孙干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老国企嘛,浑身都是包袱,换个零件都得层层审批,整改?钱从哪来?只要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永远都是‘正在整改中’。除非有大领导盯上了,或者上面派专项组下来查,不然……”
孙干事后面的话,楚风云已经听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笔直地窜上天灵盖。
孙干事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印证了他最恐怖的猜想。
兴化集团的致命隐患确实存在!
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那份通报,不是一份工作报告,它是一份催命符!
而现在,这份催命符就躺在他的手上!
他该怎么办?
冲进林处长的办公室,告诉他兴化集团马上要爆炸了?
凭什么?
凭一个新来的科员虚无缥缈的“预感”?
他会被当成一个想出风头想疯了的神经病,立刻被踢出省委大院。
匿名举报?
在省委办公厅这种地方玩匿名,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查出来,他的政治生命将当场宣告终结。
汗珠,从楚风云的额角悄然渗出。
他手里攥着的,是足以拯救数百条人命、避免数亿损失的关键情报,可他却被“人微言轻”四个字,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找不到一把钥匙,去打开那扇通往高层的预警之门。
目光重新回到那份通报上。
他逼迫自己冷静,像拆解炸弹的专家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审视。
在通报的附件,一份极不显眼的隐患清单里,他找到了关于兴化集团的条目,只有一句模糊的描述:
“部分压力容器及渠道需加强巡检,必要时更新。”
渠道!
这两个字,象一把钥匙,轰然撞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来了!
前世事故调查报告的结论——事故的直接诱因,正是一条深埋地下、输送高危化工原料的老旧渠道,因常年腐蚀和压力波动,发生了脆性断裂!
巨量有毒易燃气体瞬间泄漏,最终,遇明火,引燃了整个地狱!
安监局的检查,恐怕只看了地面上光鲜的设备,对于深埋地下的渠道系统,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进行专业检测!
那颗炸弹,就埋在那里。
而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倒计时正在走向终点的人。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楚风云端起桌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他需要一个支点。
一个能将他先知的“预感”,伪装成一次合情合理的“发现”的支点。
他打开计算机,权限之内,所有与“安全生产”、“化工企业”、“城西工业区”相关的简报、文档、新闻,被他一一调出。
他象一头在信息荒原上搜寻水源的孤狼,双眼放光,不放过任何一个字。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
“小楚,还不走?”孙干事好心招呼了一声。
“您先走,孙老师,我这点东西看完就来。”楚风云的声音平静,头也不抬。
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键盘的敲击声和鼠标的点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淅。
窗外,夜幕降临。
终于,在一份半个月前的《江南日报》电子版,第二版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则短信。
《城西工业区进行秋季消防应急演练》。
短信配了一张象素很低的照片,一辆消防车停在厂区的道路上。
照片的边缘,背景被虚化处理的地方,恰好扫到了兴化集团厂区的一角。
那里,正是埋藏着死亡渠道的局域。
楚风云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了那张模糊的照片。
一个大胆的,甚至带着几分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需要的不是真相本身。
他需要的是一场完美的“意外”,一次能彰显他“职业敏锐性”的表演。
他关上计算机,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省委大院,华灯初上,静谧,威严,深不可测。
一场与死神的赛跑,已经开始。
这一局,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