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砂玻璃门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冰冷的休止符,将浴室内外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是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极其微弱的水珠从湿发滴落、撞击地面的声音,规律而单调,象是某种不祥的计时。温莎背靠着光滑冰凉的玻璃门,身体微微蜷缩,银色的湿发如同水藻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隔绝了外界可能投来的任何一丝光线与窥探。
她没有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骤然冻结的冰雪雕像。环抱住双臂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另一只手臂的皮肉,指关节泛出青白色,细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斗着。不是因为寒冷——浴室的温度依旧宜人——而是因为某种更加深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那战栗,并非全然是羞愤,也并非纯粹的惊恐。更象是…某种她赖以维系整个世界的、坚固而冰冷的理性外壳,被一种粗暴的、完全超出她所有计算与预案的方式,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裂缝之下,是她从未允许自己直视、甚至从未承认其存在的、一片混乱而原始的、属于“艾丽莎”这个存在本身,而非“斯特劳斯继承人”、“冷静的执棋者”的…黑暗深渊。
皮肤上,那残留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微凉指尖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侵略性,一遍遍在她腰臀的曲线、平坦的小腹、直至胸前那从未被异性如此触碰过的、隐秘而脆弱的边缘,反复灼烧、烙印。每一寸被触碰过的肌肤,都在尖叫,在颤栗,在传递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羞辱、冰冷愤怒,以及…一丝更加陌生、更加令她恐慌的、近乎战栗的、生理性的馀韵。
(他…怎么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她的理智。霍亨索伦,那个在王都底层泥泞中挣扎、被她视为一枚可以掌控、可以交换、必要时甚至可以舍弃的棋子的、落魄的霍亨索伦之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那样…如同对待最低贱妓女般的、带着油污和泥土气息的手,如此…如此肆无忌惮地触碰她?如此…轻易地,撕碎她精心维持的、高高在上的、冰冷而安全的距离?
(是失控?是报复?还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试探?)
另一个更加冷酷的念头,如同冰锥,刺穿最初的混乱。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湿发的阴影下,缓缓聚焦。那里面空洞的震惊与茫然,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也更加锐利的寒光。恐惧与羞愤被强行压下,如同垃圾般扫入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温莎的、近乎本能的算计与掌控欲,重新占据了上风。
不。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源于男性卑劣欲望的侵犯。霍亨索伦,这个看似懦弱、随波逐流的棋子,远比她最初判断的,要复杂,要…危险。他能联系上“影”那种地沟里的老鼠,能察觉到埃莉诺的意图,能和她进行那场危险而隐秘的交易…他或许,并非全然被动。今日的“冒犯”,或许是一种扭曲的试探,一种对她底线的探测,一种在绝望和压力之下,试图打破两人之间那冰冷而脆弱的平衡,重新定义关系的、疯狂而拙劣的尝试。
亦或者…是某种她尚未看清的、更深层动机的伪装?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有一点是确定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由利益、算计、冷漠和互相利用构建的、脆弱的冰层,出现了第一道清淅的、丑陋的裂痕。
那么,接下来呢?
是立刻反击?用最严厉的手段,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棋子,彻底明白触怒斯特劳斯继承人的代价?不,那太低级,太情绪化,而且…会毁掉她与霍亨索伦家族之间那层微妙而必要的联系,毁掉她手中这枚或许还有用的棋子,也可能会惊动母亲,让她精心布置的许多计划横生枝节。
是装作无事发生?用绝对的冰冷和漠视,将刚才的一切定义为一次无关紧要的、可以忽略的意外?不,那意味着退让,意味着默许,意味着她的底线可以被随意践踏。这会让利昂,或许还有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得寸进尺。而且,她无法欺骗自己——那触感,那战栗,那被侵犯的冰冷愤怒,如同跗骨之蛆,真实存在。她无法“装作”无事发生。
艾丽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隔间里残留的、她自己身上的、清冷的冰雪气息,与一丝极淡的、属于利昂的、混合了机油、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雄性气味的、陌生的气息。这气息让她胃部一阵轻微的痉孪,但同时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如同被冰水浇过,迅速冷却、清淅。
她需要的,不是情绪化的报复,也不是懦弱的逃避。
她需要的,是重新掌控局面。霍亨索伦,以及所有可能窥视这一幕的眼睛(如果有的话),都清楚无误地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这个错误的代价,必须被清淅地计算,被冷酷地执行,以一种符合“艾丽莎·温莎”利益和风格的方式。
首先,是评估损害。刚才那一幕,是否有第三只眼睛看到?可能性极低。这间浴室位置偏僻,她选择这个时间来,本身就避开了常规的使用高峰。利昂的闯入是个意外,但以她对伯爵府监控和仆役掌控的了解,当时应该没有其他人在附近。但…不能完全排除魔法监控或某些特殊手段。需要立刻、不动声色地核查。
其次,是利昂的状态。他刚才的行为,是失控的偶然,还是蓄谋的试探?他现在的情绪和意图是什么?后悔?恐惧?还是…更加扭曲的兴奋与期待?必须尽快确定。这决定了接下来回应的方式和力度。
最后,是善后与新的“平衡”。这件事绝不能闹大,不能被母亲知道,不能被任何可能影响她计划的人知道。但也不能轻轻放过。必须让利昂付出足够的代价,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触碰底线的后果,同时…或许,可以利用这次“意外”,在他心中种下更深的恐惧、更强烈的愧疚,或者…其他更容易被她掌控的情绪,从而在原有的利益链条之外,增加一层更加隐秘、更加牢固的…控制枷锁。
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在她冰冷而高效运转的大脑中,迅速成形。每个步骤,每种可能,每种应对,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咔哒咔哒地咬合、转动。
她缓缓地、松开了紧紧环抱住自己的手臂。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麻木僵硬,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清淅的、泛红的指印。她低头看了看,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仿佛那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然后,她扶着冰凉的玻璃门,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赤足踩在微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她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墙边的衣架旁。那里挂着她的替换衣物——一套和她平时风格一致的、剪裁合体、面料昂贵、颜色素净的深蓝色丝绒长裙,以及配套的内衣。
她的动作,稳定,精准,没有丝毫尤豫或颤斗,如同在进行一场早已演练过千百次的手术。先是用干燥的浴巾,仔细地、用力地擦拭身体,尤其是那些被触碰过的地方。力道很大,仿佛要将那层被“污染”的皮肤都擦掉,白淅的肌肤很快泛起一片刺目的红痕。但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专注地、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清洁工作。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内衣,然后是长裙。丝滑冰凉的衣料贴合在皮肤上,带来熟悉的、属于“艾丽莎·温莎”的、冰冷的包裹感。她对着墙上一面没有被水汽完全复盖的小镜子,用一把镶崁着碎蓝宝石的银梳,一丝不苟地,将湿透的银发梳理通顺,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而利落的发髻。几缕湿发不受控制地垂落颊边,为她冰冷精致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罕见的、脆弱的烟火气,但很快,被她用指尖无情地捋到耳后。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审视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种不正常的嫣红已经褪去。嘴唇恢复了淡淡的血色,抿成一条冷淡而坚毅的直线。紫罗兰色的眼眸,清澈,冰冷,深不见底,如同覆盖着万年冰层的极地湖泊,再也看不到丝毫之前的混乱与空洞。
很好。温莎,斯特劳斯家族的继承人,冷静、理智、不容侵犯的执棋者,又回来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毫不尤豫地,转身,拉开了磨砂玻璃隔间的门。
浴池中,水汽依旧氤氲,但已不如之前浓密。霍亨索伦已经离开了浴池。他就站在浴池边,身上胡乱套着那套沾着泥污的工装外套,衣襟敞开,露出里面同样潮湿的、紧贴在身上的亚麻衬衣。他背对着她,面朝着那扇雕刻着冰晶花纹的橡木门,一动不动,象一尊沉默的、湿漉漉的雕像。黑色的短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脖颈的线条,滑入敞开的衣领,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汇成一小滩水迹。
听到开门声,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艾丽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冰冷地扫过他的背影,扫过他微微紧绷的肩膀线条,扫过他垂在身侧、微微握紧的拳头。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浴池边,那只被她遗落的、干净蓬松的浴巾上。浴巾还保持着被仆人折叠整齐放好的样子,显然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利昂。只是迈着平稳得没有任何异样的步伐,赤足走过微凉的地面,走到浴池边,弯腰,捡起了那条干净的浴巾。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来取回自己遗忘的物品。
然后,她拿着浴巾,转身,朝着浴室门口走去。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在利昂身上停留超过一瞬。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一团污浊的空气。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黄铜门把手时——
“刚才…”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利昂。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辨明的情绪,是后悔?是恐惧?是试图辩解?还是…其他什么?“我…”
艾丽莎的脚步,停了下来。背对着他,没有转身。只有那握着浴巾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柔软的浴巾,在她掌心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她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几秒钟后,就在利昂似乎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再次开口,或者彻底放弃时——
“你身上的机油和泥土,” 艾丽莎的声音,响起了。平静,清淅,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存在的事实。“污染了池水。水温调节魔法阵的第三符文节点,似乎也受到了你粗暴闯入时逸散的能量干扰,出现了大约百分之三的效能衰减。需要通知管家,安排炼金技师进行检修,并彻底更换池水,进行净化处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没有落在利昂身上,而是落在门把手上那精美的冰晶花纹雕刻上,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维修和净化费用,以及因此可能延误母亲使用这间浴室带来的不便所产生的…潜在成本,我会从你下一季度的‘津贴’中扣除。具体数额,稍后我的助理会给你帐单。”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也没有给利昂任何回应或辩解的机会,拧动门把手,拉开厚重的橡木门,走了出去。
“咔哒。”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将那片氤氲的水汽,那池不再洁净的温水,那个沉默而僵硬的背影,以及刚才发生的一切混乱、冲动、冰冷与屈辱,都彻底关在了门内。
门外,是斯特劳斯伯爵府那条冰冷、寂静、永恒不变的走廊。清冷的魔法壁灯光芒,均匀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她纤细、挺直、一丝不苟的身影。
艾丽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丝毫加快。她就那样,拿着那条干净的浴巾,赤着足,踩着微凉的地面,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向走廊深处,属于她的那片更加冰冷、更加私密、也绝对不容任何人侵犯的领域。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丝绒长裙包裹下的身体,依旧残留着细微的、生理性的、不受控制的颤斗。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冷平静的表面下,那被重新冰封的理智外壳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无声的、几乎将她撕裂的风暴。
以及,那风暴过后,留下的,并非平息,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的决意。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最深处,那本记录着所有棋子、变量、利益与代价的冰冷帐簿上,被用无形的、更加深红的笔迹,重重地勾勒,标注上了新的、更加复杂的评估与…待执行的代价。
而门内。
利昂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紧闭的浴室门,一动不动。
艾丽莎那番冰冷、平静、公事公办、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设施故障”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他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荒谬的、试图解释或挽回什么的冲动,彻底击得粉碎。
扣除津贴?维修费用?潜在成本?帐单?
呵…
他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充满自嘲与冰冷的笑容。
刚才那瞬间的失控,那灼热的冲动,那陌生的触感…在这番冰冷到极致的“帐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廉价,如此…不堪一击。
他缓缓地转过身,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的黑暗。他看向那池依旧蒸腾着热气、却仿佛已经冰冷刺骨的池水,看向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疲惫、写满自厌的脸。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和艾丽莎之间,那本就脆弱而冰冷的、基于利益与算计的平衡,如今,又增添了一道深深的、带着羞辱与冰冷算计的裂痕。
而这道裂痕,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何种方式,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此刻起,他在这座冰冷伯爵府中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因为暗处,除了玛格丽特姨母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又多了一双更加冰冷、更加锐利、也更加…记仇的紫罗兰色眼眸,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计算着他,等待着…向他讨还那笔“维修费用”。
以及,那笔或许永远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更加沉重的代价。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水珠混合着疲惫,在掌心留下冰凉的湿意。然后,他不再看那池水,不再看这间奢华的浴室,迈着有些跟跄但异常坚定的步伐,拉开那扇雕刻着冰晶花纹的橡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走廊依旧冰冷,寂静,空无一人。
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孤独地回响。
走向那间名义上属于他、实则同样冰冷窒息的房间,走向那片或许永无止境的、被算计、交易、冰冷目光所笼罩的…
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