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塞壬”?“风浪”?这些充满了隐喻和象征的词汇,从他那嘶哑的喉咙里吼出来,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加修饰的冲击力。他唱的不是别人的故事,不是吟游诗人传唱的史诗,而是他自己!是他穿越而来后,面对的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恶意和冰冷的世界!是那一次次将他淹没的、名为“废物”、“耻辱”、“弃子”的滔天巨浪!是艾丽莎冰冷的目光,是汉斯队长残酷的训练,是塞西莉亚平静的拒绝,是埃莉诺恶意的鬼脸,是朱利安毫不掩饰的嘲弄,是菲利克斯看似温和的截杀,是马库斯居高临下的审视,是莱因哈特那看似温和、实则诛心的“劝导”……是所有的一切,汇成的、要将他彻底吞噬、让他忘却“初衷”(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模糊的、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的、塞壬的歌声和狂风巨浪!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情绪宣泄带来的、生理性的痉挛。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隐现。但他紫黑色的眼眸,却亮得骇人,如同在深渊底部燃烧的、冰冷的火焰。
武器就是我紧握的梦想。”
“奥德修斯”?“众神”?“沙场”?“梦想”?更加古怪、更加直白、更加……狂妄的词汇!奥德修斯是谁?众神?他在把自己比作对抗神只的英雄?在把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宴会厅,比作“远方的沙场”?把他那可怜巴巴的、被人肆意践踏的尊严,比作“紧握的梦想”和“武器”?
荒谬!可笑!狂妄至极!一个连一支舞都邀请不到、被所有人视为笑柄的废物,竟然敢在这里,在帝国最顶级的贵族面前,唱什么“朝着心中的方向”、“哪怕众神阻挡”?还“紧握梦想”?他的“梦想”是什么?继续当他的“霍亨索伦之耻”吗?
嘲弄声、鄙夷的嗤笑声更大了。许多人已经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仿佛在听什么不堪入耳的秽语。连一些原本对他抱有一丝同情(或许是出于对弱者本能的怜悯)的夫人小姐,也蹙起了眉头,用手帕掩住了口鼻,仿佛被这粗野的、不合时宜的“表演”玷污了耳朵。
他向前迈出一步,脸上惯常的温和从容被一种冰冷的严肃取代,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厉色一闪,就要开口。
然而,就在他即将出声呵斥的刹那——
利昂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到了极致,几乎破音,仿佛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也是最凄厉的咆哮!他不再仅仅是“唱”,而是在“吼”,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嘶裂的喉咙,用燃烧的灵魂,向着这冰冷的世界,发出最不屈、也最绝望的呐喊!
都是我的勋章!!”
“勋章”!
这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宴会厅!
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玉石俱焚般的力量,狠狠地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撞在每一颗或许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上!
“而我受过的伤!!”
“都是我的——勋——章——!!!”
他重复着,嘶吼着,紫黑色的眼眸中,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自己、将周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苍白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濒死般的惨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地狱深处燃烧的鬼火!
“受过的伤”……“勋章”
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嘲弄的笑声,那些冰冷的拒绝,那些诛心的言语,那些残酷的训练,那些深入骨髓的羞辱和绝望……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加诸于他身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苦难……在这一刻,不再是压垮他的重负,不再是证明他无能的耻辱标记,而是……勋章?!
一种将痛苦和屈辱扭曲、转化、强行赋予荣耀意义的、近乎疯狂的、自欺欺人般的宣告!
荒谬绝伦!狂妄至极!不可理喻!
然而,在这荒谬、狂妄、不可理喻的嘶吼中,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地狱的紫黑色眼眸的注视下,宴会厅中,那原本肆无忌惮的嘲弄和鄙夷,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瞬间低了下去,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死一般的凝滞。
一些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嘲讽凝固在嘴角。一些人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敢与那双疯狂的眼睛对视。一些人的心脏,没来由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那嘶哑呐喊中蕴含的、某种原始而惨烈的力量,狠狠撞了一下。
冰面……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但转瞬即逝。她的表情,依旧冰冷,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微微抿紧的、淡粉色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就在这全场死寂、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气息的嘶吼所震慑的瞬间——
利昂的嘶吼,戛然而止。
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骤然断裂。
他最后那个“章”字,拖长了尾音,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在空旷的宴会厅中回荡,然后,彻底消失在无边的寂静里。
他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令人心悸的杂音。苍白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了无生气的惨白。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绺绺粘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紫黑色的眼眸中,那燃烧的、冰冷的火焰,仿佛也在这一声耗尽生命的嘶吼中,燃烧殆尽,只剩下空洞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透支一切后的、虚脱般的死寂。
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刚才那声嘶吼,似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不甘。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疲惫不堪的、行将就木的躯壳。
宴会厅里,落针可闻。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压抑、都要令人不安的死寂。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个站在钢琴旁、掀翻了琴凳、嘶吼出荒谬绝伦的歌词、此刻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呆立原地的身影。一时间,竟无人说话,无人动作。只有粗重而不安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细微地流淌。
那声嘶吼,那歌词中蕴含的、扭曲而惨烈的意志,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仿佛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眼睛,太过震撼,太过出人意料,太过……超出所有人的认知和想象。以至于,一时间,竟无人知道该如何反应。
是应该立刻叫来侍卫,将这个“疯子”拖出去?是应该大声呵斥,维护宴会的“体面”?是应该出言嘲讽,将他彻底打入深渊?还是应该……保持沉默,以免刺激到这个似乎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危险的“疯子”?
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阵清脆的、突兀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骄纵的嗓音:
“吵死了!难听死了!简直是污了本小姐的耳朵!”
“还不快把这疯子拖出去!保安呢?卫兵呢?!温莎家的宴会,什么时候允许这种不知所谓的疯狗在这里狂吠了?!” 她尖利的声音,如同锋利的玻璃,划破了寂静,也唤醒了其他被震慑住的宾客。
“就是!成何体统!”
“简直是……有辱斯文!”
“快把他弄走!”
“霍亨索伦家真是……”
低声的附和、不满的议论,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蔓延开来。许多人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愤怒,是对“体面”被破坏的不满,是对这个“疯子”可能带来更多“麻烦”的担忧和厌恶。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和动容,在“体面”和“安全”面前,迅速被压制、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