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宴会厅,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音乐已经停止,下一支舞曲尚未开始。大部分宾客的注意力,原本分散在各处,低声交谈,饮酒,交换着隐秘的眼神。但此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钢琴前这突兀的一幕,吸引了过来。
霍亨索伦家的那个废物少爷……坐在了钢琴前?他想干什么?合,在安妮·温莎小姐的庆祝宴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弹钢琴?
惊讶,好奇,难以置信,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混杂着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迅速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他想做什么?弹琴?他疯了?”
“天哪,他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吸引艾丽莎小姐的注意吧?”
“真是……不知死活。谁不知道他除了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什么都不会?”
“看他那样子,失魂落魄的,别是受刺激太大,脑子出问题了吧?”
“嘘……小声点,莱因哈特少爷在那儿看着呢。”
“哈,这下有好戏看了!霍亨索伦之耻现场表演‘如何毁掉一场宴会’吗?”
“我赌他连最基本的音阶都弹不利索……”
各种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利昂那孤零零的、坐在琴凳上的背影上。惊讶的,嘲弄的,等着看笑话的,冷漠旁观的……没有人相信,这个声名狼藉、一无是处的“霍亨索伦之耻”,能弹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只会是另一个,更加彻底的,自取其辱的、娱乐大众的滑稽戏。
在所有人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嘲弄的注视下,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利昂缓缓地,抬起了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因为长期训练(或者说折磨)而布满薄茧、但手指修长、形状优美、原本适合弹琴的手。然而此刻,这双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而带着各种香水、食物和人群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钝痛。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失控的潮水,疯狂地翻涌、冲击。前世的孤独,今生的屈辱;被践踏的尊严,被否定的存在;冰冷的训练室,刺耳的嘲笑声;舞池中那对灰白的、刺眼的、完美的身影;莱因哈特那温和而残酷的“提醒”;塞西莉亚那平静冰冷的拒绝;埃莉诺那充满恶意的鬼脸;朱利安毫不掩饰的嘲弄;还有……艾丽莎那双冰冷、疏离、仿佛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冰冷与黑暗,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股脑地,涌向了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涌向了他记忆中,那破碎的、遥远的、带着东方空灵与悲伤的旋律——《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他睁开眼。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仿佛被点燃了,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的、决绝的火焰。他不再看任何人,不看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不看那些等待他出丑的表情,不看艾丽莎,不看马库斯,不看莱因哈特。他的眼中,只剩下眼前那黑白分明的、如同命运分界线的琴键。
然后,他按下了第一个音。
“叮——”
一个单音,带着些许犹豫,些许生涩,打破了宴会厅死寂的空气,显得有些突兀,有些……不和谐。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几道压抑不住的低低嗤笑。看吧,果然如此。连第一个音都弹得这么……业余。简直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但利昂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嗤笑。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那些破碎的记忆和汹涌的情绪中。第一个音落下,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他颤抖的手指,似乎找到了某种节奏,某种韵律。下第二个音,第三个音……
最初的几个音符,依旧显得有些生疏,节奏有些凌乱,甚至出现了几个不和谐的音符。这引得周围的窃笑和低语声更大了。但很快,随着旋律的展开,一种奇特的、与周围华丽浮夸的宫廷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东方韵味的、简洁而空灵的曲调,开始从钢琴中流淌出来。
那不是一首欢快的曲子,甚至不是一首符合常规古典音乐审美、适合在宴会上演奏的曲子。它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一种深沉的、如同月夜下孤独旅人般的寂寥,一种在压抑的平静下,暗流涌动的、巨大的悲伤。旋律简单,重复,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直击人心的力量。
利昂的手指,渐渐不再颤抖。它们开始在琴键上移动,一开始还有些僵硬,有些滞涩,仿佛在黑暗中摸索。但渐渐的,那些尘封的记忆,那些肌肉深处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微弱本能,开始苏醒。他不再看琴键,而是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破碎的旋律,那些汹涌的情绪,通过他的指尖,流淌出来。
琴声渐渐变得流畅,变得连贯。虽然指法远远谈不上精湛,甚至有些笨拙,音色控制也显得生硬,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情感,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伤,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一种被世界遗弃的绝望,一种在黑暗中徒劳挣扎的痛苦,一种……混合了前世的乡愁与今生的屈辱、愤怒、不甘与冰冷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的寂静。
他不再是那个笨拙地试图跟上艾丽莎舞步的、被“管教”的木偶,不再是那个在塞西莉亚面前祈求一支舞的可怜虫,不再是那个被莱因哈特“劝导”得体无完肤的失败者。他是被流放的囚徒,是被拔光牙齿的困兽,是在冰冷海底徒劳挣扎的溺水者。他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绝望,所有无法言说的、几乎要将他撕碎的黑暗情绪,全部倾注到了指尖,倾注到了那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倾注到了这悲伤、寂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宁静力量的旋律之中。
宴会厅里的窃笑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目光,渐渐被惊讶、疑惑、甚至……一丝莫名的、被触动的不安所取代。
这首曲子……是什么?从没听过。旋律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不同。没有华丽的炫技,没有激昂的情感爆发,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水底暗流般的、缓缓流淌的悲伤。它仿佛有一种魔力,能穿透那华丽的、虚假的欢乐表象,直抵人心深处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勾起那些被刻意遗忘、被深深掩藏的、关于孤独、关于失去、关于无法言说的痛苦的记忆。
窃窃私语消失了,连呼吸声似乎都变得轻了。只有那带着东方韵味的、空灵而悲伤的钢琴声,如同月光下孤独流淌的溪水,静静地、执拗地,在璀璨而浮华的金玫瑰宫中流淌,流淌过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庞,流淌过每一颗或许并不那么纯粹的心灵。
而那些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贵族们,此刻也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或许不懂音乐,或许品味庸俗,但这琴声中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悲伤与孤独,却如同最锐利的针,刺穿了他们那层用财富、权力和礼仪构筑的、厚厚的铠甲,触动了他们内心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处柔软而脆弱的地方。一些夫人小姐,甚至不由自主地,用手帕轻轻掩住了口鼻,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琴声在继续。利昂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或者说,他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疯狂,都倾注到这架钢琴,这首曲子之中。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笨拙地、却又坚定地跳跃、滑动,敲击出一个又一个音符。那悲伤的、带着东方韵味的旋律,在他生涩却充满情感的演绎下,竟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力量。它不激昂,不华丽,甚至有些单调的重复,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哀伤,那种在寂静中爆发的、无声的呐喊,却仿佛有了生命,在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中,无声地蔓延、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每一个人的心灵。
然而,就在这悲伤的旋律即将推向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寂寥的段落,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却又无法忽视的琴声所吸引、所触动,甚至暂时忘记了弹奏者的身份、忘记了这只是一场“闹剧”
“砰!”
一声突兀的、沉闷的、不和谐的、如同重物坠地的巨响,骤然响起,粗暴地打断了流淌的琴声!
不是弹错音。不是技术失误。
一个黑色的、沉重的、天鹅绒软垫琴凳,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琴凳腿与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琴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莺,那悲伤的、倾诉般的旋律,在最高昂也最绝望的时刻,被硬生生地、残忍地扼杀在襁褓之中。
宴会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翻倒的琴凳,还在原地微微晃动,发出“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从钢琴、从琴声中,转移到了那架钢琴旁,那个……猛地从琴凳上站起的身影上。
是利昂。
他站了起来。背脊挺得笔直,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有些僵硬。他低着头,棕色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的双手,透露出他内心的、某种如同火山爆发前般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钢琴,背对着所有人。背影孤单,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刚才……是自己掀翻了琴凳?为什么?是弹不下去了?是情绪失控了?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合时宜,羞愧难当,所以用这种方式,粗暴地结束这场“闹剧”?
各种各样的猜测,如同暗流,在寂静的空气中涌动。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的打断,惊呆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已经是这场“闹剧”的最高潮,利昂会在下一秒,要么崩溃大哭,要么转身逃跑,要么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