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友沉默良久,指尖的茶水已冷:“所以,1948年的副总统选举,表面上是孙科对李宗仁,实质上是蒋介石对宋载仁。
而曾祖父输在了他对党内潜流和人心向背的误判,更输在了宋载仁那种‘以情动人、以理服人、以资助力’的组合拳下。
宋载仁根本不需要走到台前,他只需要在幕后轻轻拨动那些人心里早就存在的弦。”
“是的。”蒋明收起那些脆弱的纸张,“从那一刻起,宋载仁就不再只是一个让曾祖父感到不安的‘老朋友’,而是一个真正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撼动蒋氏权力根基的‘噩梦’。
曾祖父此后的一切疑虑、防备甚至后期的决裂,种子都在1948年那个春天埋下了。
宋载仁用一场极其优雅且无可指责的操盘,向曾祖父展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盘棋上,有些棋子,并不完全听命于棋手。”
“但这还不是全部。他能拨动这根弦,是因为他掌握著让曾祖父也忌惮的实质性力量,还有更直接的筹码。”蒋明翻到档案的另一部分,那里贴著几张泛黄的货单复印件。
1948年春,宋氏实业控制的航运吨位占全国民用总吨位的37,面粉加工量占华东地区的52。芯丸本鰰占 最鑫章劫更薪哙
更重要的是,通过香港和新加坡的离岸公司,宋载仁掌握著国民政府近三成的外汇周转渠道——这是维持战时经济命脉的关键。
“但真正让曾祖父无法动手的,是这个。”
蒋明指著一行加密记录,那上面有红笔标注的星号,“就在选举前一周,宋载仁通过秘密渠道,将两船从美国采购的盘尼西林运抵上海。
这批药品共三十万支,接收方标注的是‘联勤总部’,但实际分配权,宋载仁留了一手——他只交出了一半。”
“什么意思?”蒋友皱起眉头。
“意思是,如果选举结果不如他意,另一半救命药,可能就‘延误’或‘遗失’了。”
蒋明苦笑,那笑容里满是历史的荒诞,“当时淮海战役在即,前线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伤兵,最缺的就是盘尼西林。
三十万支药,能救多少人的命,又能影响多少部队的士气?曾祖父可以不在乎元老们的态度,但不能不在乎前线的军心。”
校长确实不能。
所以在李宗仁当选后,他反而要亲自设宴,邀请宋载仁“共商国是”——这是权力场上的吊诡:有时候,你最恨的人,反而是你最需要笑脸相迎的人。
那场宴会安排在总统府西花厅,没有邀请任何其他客人,连侍从都只有最信任的几人。据当时侍宴的副官回忆,气氛“诡异至极”。
校长穿着整洁的军装,胸前别著青天白日勋章;
宋载仁则是一袭深灰色长衫,儒雅如大学教授。
两人分坐八仙桌两侧,桌上摆着六道精致的江浙菜。
“载仁兄近来辛苦了。”校长举杯,笑容恰到好处。
“中正兄日理万机,才是真辛苦。”宋载仁回敬,态度恭敬。
他们谈实业,宋载仁说起战后重建的计划;
谈抗战,回忆淞沪会战的惨烈;
谈孙先生遗训,讨论“天下为公”的真谛——就是不谈副总统选举,不谈李宗仁,不谈那三十万支盘尼西林。
宴会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两人的对话滴水不漏,仿佛多年挚友。
直到最后一道甜点上桌——是蒋介石最喜欢的宁波汤圆。
宋载仁尝了一个,轻声道:“这汤圆馅料调和得正好,甜而不腻。治国亦如是,各种力量需要调和,过于偏重一味,反而失了平衡。”
校长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载仁兄高见。”
宴毕,宋载仁起身告辞。
校长送至厅门,两人站在廊下,四月的晚风带着凉意。
“载仁兄为党国操心,辛苦了。”校长说,声音平静。
宋载仁停下脚步,转身,微微鞠躬。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他说:“中正兄客气了。我只是个商人,不懂政治。但孙先生说过,天下为公。这‘公’字,不该只有一种写法。”
说完,他转身走下台阶,上了那辆黑色雪佛兰。
车门关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校长站在原地,看着车灯消失在黄埔路的尽头。
然后他回到书房,关上门,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套宜兴紫砂茶具。
侍卫长俞济时守在门外,听见校长低声说了两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不在场的人听:
“宋载仁好手段。”
“此人不除,党国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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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里,蒋明合上档案,绵密的雨声重新涌入耳中。
蒋友沉默良久,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后来呢?”他问,“曾祖父真的没有想办法?”
“有。”蒋明从档案袋里抽出最后一页纸,“1948年底,徐蚌会战最吃紧的时候,曾祖父曾密令戴老板,制定了一个‘清道夫计划’,目标就是宋载仁。
但计划还没执行,就泄密了。”
“泄密?”
“宋载仁提前三天离开上海,去了香港。临行前,他给曾祖父发了一封电报,只有八个字:‘药已全数起运,珍重。’”
蒋友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那封电报在蒋介石手中颤抖的样子。
“那批盘尼西林呢?”
“三天后,三十万支药全部运抵前线。”蒋明轻声说。”
雨还在下,茶室里一片寂静。
两个蒋家后人坐在历史的长河下游,回望上游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一个商人用看不见的手,拨动了整个国家的权力天平;
一个领袖在恨与需要之间,选择了暂时的妥协。
而在那妥协背后,是一个时代缓缓沉没的倒影。
校长的噩梦又多了一层:他不仅要面对战场上势如破竹的红党,还要面对自己党内那个微笑的、礼貌的、永远无法掌控的“恩公”。
这个噩梦将伴随他度过余下的岁月,直至漂洋过海,来到这座多雨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