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姑侄二人隔着二十三米的距离对视。
约翰的目光中有某种恳求,某种最后的期盼;
安娜则只是平静地回望,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深如古井的悲哀。
她轻轻摇了摇头,几乎难以察觉。
约翰迅速移开视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约翰缓缓站起。
这个对常人简单的动作,对一百多岁的他而言似乎耗费了很大力气。
医疗助理想要搀扶,他摆手拒绝。他面向委员会,双手撑在桌面上,沉默了很久很久。听证厅里静得能听到空调系统的嗡鸣、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以及某人压抑的咳嗽。
“委员会各位成员,”他的声音沙哑但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清晰,“关于亨利·米勒的证词我承认,1998年秋天,我确实下令对部分历史档案进行‘技术性调整’。”
旁听席一阵骚动,记者们疯狂记录。
“但我当时的考虑,首先是国家安全。”约翰继续说,声音逐渐恢复了一些力度,“上世纪五十年代,国际形势复杂,冷战思维主导决策。
部分外国学员的背景需要根据新的安全标准重新评估。这并非针对李然一人,而是涉及多个国家的学员。这
是常规程序。”
“包括销毁李然学员的完整档案?”参议员追问,声音平静但不容回避,“包括移除老史密斯校长——您父亲的亲笔推荐信?”
约翰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泛白,手背上的老年斑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档案管理有严格规定。某些敏感内容,尤其是涉及涉及可能引发国际误解的材料,需要特别处理。我父亲的信”他停顿了,“那只是私人信件,不应纳入正式档案。”
“那么朴志千将军的证词呢?”罗德里格斯向前倾身,“关于您收受李然战术笔记,并在此基础上发表论文、创建自己学术声誉的指控?”
约翰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不得不扶住桌子。
律师紧张地看着他,但他示意自己没事。
“我否认。”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那些论文是我二十余年战场经验和学术研究的结晶!
朴志千将军他因为健康原因,记忆可能出现偏差。
而且,一个外国前军官的指控,在缺乏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不应被采信!这关乎公平!”
“我们收到了匿名提供的对比材料。如雯罔 已发布罪歆彰结”参议员示意工作人员打开投影,“显示您的论文与李然笔记存在大量重合。
不仅仅是思想相似,而是结构、案例、甚至某些独特表述的高度一致。”
大屏幕上并排显示两段文字,红色标记标出相似处。即便是外行也能看出端倪。
“匿名材料不可信!”约翰的律师——一位精干的六十岁男子——立刻起身,“这可能是陷害!是别有用心者伪造的!
委员会应该先调查材料的来源和真实性,而不是在听证会上仓促出示,试图影响程序公正!”
“我们已委托三家独立机构验证过材料的真实性。”参议员平静地说,“如果您质疑,可以申请由您指定的机构进行独立鉴定。委员会将承担费用。
但在此之前,在朴志千将军临终证词和亨利·米勒上校证词的基础上,委员会需要您就一个核心问题作出直接回答——”
她直视约翰的眼睛,一字一顿: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火的刀,刺穿了所有礼仪、所有程序、所有委婉的伪装。
约翰站在那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医疗助理再次想要上前,律师按住他的手臂。
他的目光本能地扫过全场——那些注视他的眼睛,有质疑,有愤怒,有失望,也有极少数的同情。
他看见西点荣誉准则委员会的几位代表面色铁青;
看见五角大楼的代表们低声交谈,摇头;
看见历史学者们专注记录;
看见媒体区的镜头如同黑洞般对准他。
最终,他的目光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在安娜身上。
安娜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只是看着。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银发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颈间的珍珠项链反射著温润的光泽。她的眼神里没有谴责,只有深深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哀——那是对一个侄子、对一个军人、对一段被背叛的理想的悲哀。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像是呜咽的声音。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仅仅是手,而是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不得不抓住桌子才能站稳。
律师焦急地低声说:“将军,您可以援引第五修正案,您可以不回答”
约翰似乎没有听见。他只是看着安娜,看着那个他从小保护、战时牵挂、晚年疏远却始终在记忆深处的小姑姑。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面向委员会。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挺直了一辈子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老态。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些血丝仿佛要破裂。
“我”他的声音破碎了,“我需要”
他没有说完。
医疗助理终于冲上来扶住他。约翰的身体向下滑去,手杖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医生!我们需要医生!”
听证厅陷入混乱。法警迅速维持秩序,委员会成员们站起,罗德里格斯参议员敲响法槌:“休庭!立即休庭!”
安娜在管家搀扶下站起身,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但依然挺直著背。
她没有走向约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医护人员将约翰抬上担架。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说了一个名字,但没人听见。
上午十点零七分,听证会被迫中断。
而真相,如同站在悬崖边的旅人,在风中摇摇欲坠——要么彻底绽放于光天化日之下,要么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连同几代人的沉默与谎言一起埋葬。
在担架被推出听证厅前的那一刻,约翰的手从担架边垂下。
那枚象征着他最高荣誉的银星勋章,扣环松脱,掉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
没有人去捡它。
它就在那里,在从高窗射入的阳光中,静静地闪著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