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刀山地狱的范围,周遭的天地便骤然不同。
寂灭森林那无处不在、侵蚀神魂的灰雾与死寂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刺痛、仿佛能割裂灵魂的无形锋锐之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光线昏暗泛红,像是凝固的血液涂抹在天幕。
脚下的大地不再是松软的灰土,而是冰冷粗糙砂砾与尖锐碎石的黑色岩地。
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声音。
无数凄厉、痛苦、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惨叫、呻吟,从四面八方,从头顶,甚至从脚下传来,层层叠叠,永无休止,汇聚成一股足以让心智不坚者瞬间崩溃的恐怖声浪。
这声音并非杂乱无章,其中还夹杂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锋锐金属在刮擦、切割骨骼的嘎吱、嚓嚓声。
仅仅是听着,就让人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邹临渊强行压下心头因这环境本能升起的不适与寒意,停下脚步,迅速扫视四周,同时调息,平复因全力施展五行咒阵和急遁而略有起伏的气血。
眼前的地貌堪称诡异。
目光所及,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无数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但无不散发着寒光与煞气的刀、剑、戈、戟、铡、锯等金属利刃构成的山峰与丘陵!
这些利刃并非杂乱堆放,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生长在一起,刀刃、剑尖、戟锋全部朝上,形成了一片寒光闪烁、杀机四伏的金属丛林!
这便是传说中的刀山!
一些刀山之上,隐约可见模糊的、扭曲的魂体,正赤身露体,在其上艰难地攀爬。
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呼吸,都会被无数锋刃切割、刺穿,魂体被撕裂,又在地狱法则的作用下缓慢恢复,然后再次被切割……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与金属刮骨声,便来源于此。
这里,便是十八层地狱之第七层。
刀山地狱!
惩戒亵渎神明、滥杀生灵、虐待动物之徒的酷刑之所!
仅仅是身处此地,感受着那无所不在的锋锐之气与无尽痛苦哀嚎的侵蚀。
邹临渊就明白,此地绝非善地,其凶险程度,恐怕比寂灭森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寂灭森林是死寂的侵蚀,而这里,是活生生的、持续不断的、针对魂体的极致痛苦的展示场!
然而,还没等邹临渊仔细探查环境,寻找可能的出路或隐藏之所,前方的刀山阴影中,以及两侧嶙峋的黑色岩石后,忽然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一队队身披暗红色地狱制式铠甲、手持燃烧着幽绿火焰长戈或鬼头大刀的阴兵,从各个隐蔽的角落、刀山的缝隙中涌出,迅速而有序地散开,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将邹临渊堵在了一面陡峭的、布满了倒插利刃的黑色岩壁之前。
这些阴兵,数量约莫数百,与洪武麾下那三千训练有素、煞气冲天的巡游司精锐相比,在数量上和那股百战精锐的杀伐之气上略有不及。
但他们个个气息沉凝,眼神冷漠,动作整齐划一,铠甲上沾满了洗刷不掉的暗沉污迹,手中兵刃燃烧的幽绿火焰散发出一种专门灼烧魂体的阴寒气息。
他们更像是一支长期驻守此地、看惯了无尽刑罚、心硬如铁的典狱守卫,冷漠、麻木,却带着一种执行刑罚场所铁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们的包围圈并非为了冲锋陷阵,更像是堵死一切去路,防止囚犯逃脱的警戒线。
而在这些阴兵守卫的正前方,一道身影,缓缓从最高大、最陡峭、刀刃也最为密集狰狞的一座刀山阴影中,踱步而出。
此人身高八尺,体态匀称修长,并未穿着厚重的将军铠甲,反而是一身玄底金纹、裁剪极为合身的亲王蟒袍。
蟒袍以最上等的幽冥玄丝织就,在昏暗的血色天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其上绣着的狰狞恶蛟活灵活现,似乎随时要破衣而出。
他头戴七旒玄玉冠冕,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般的苍白,却无损其俊美的容颜。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噙着一丝淡漠、疏离,又带着些许玩味的弧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而上挑的凤眼,瞳仁是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纯黑,看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玩物般的冷漠与挑剔。
他手中并未持拿任何兵刃,只是随意地负手而立,但那股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严、阴冷以及一种对自身外貌与气度近乎苛刻的自信与矜持。
让他与周围狰狞的刀山、哀嚎的亡魂、冷漠的阴兵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仿佛他并非镇守这血腥残酷刑狱的鬼王,而是莅临某处肮脏之地、却依旧要保持自身高贵的王公贵胄。
“啧!”
来人轻轻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周遭的哀嚎,传入邹临渊耳中。
那声音冰冷悦耳,如同玉器轻击,却又带着地府特有的阴寒。
“瞧瞧,本王府邸今日倒是来了位稀客。”
他那双纯黑的凤眸,上下打量着邹临渊,目光在邹临渊虽然残破但难掩挺拔的身姿、俊朗却带着风霜与坚毅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尤其是在邹临渊那双清澈锐利、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的眼眸上多看了两眼,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到一件还算不错的瓷器般的欣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漠与审视取代。
“气息凝实,神完气足,能在寂灭森林中逗留后毫发无伤,还能从洪武那莽夫手下逃脱……开光期巅峰?
唔,倒是比传闻中,更精神些。”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点评一件物品。
邹临渊眼神锐利如刀,体内灵力悄然流转,戒备提升到极致。
从对方的气势、装扮,以及周围阴兵对其毕恭毕敬的态度,邹临渊已猜出来人身份。
此地乃刀山地狱,能在此地如此作派,自称本王的,除了此地镇守鬼王,还能有谁?
而且,听其语气,显然已收到了外界的通缉消息。
“我乃第七层刀山地狱镇守,刀山鬼王,阎青冥。”
蟒袍男子,阎青冥,似乎很满意邹临渊眼中闪过的了然与凝重,他微微抬起苍白修长、保养得极好的手,轻轻拂了拂自己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而做作。
“你就是那个……亵渎阴司、擅闯地府、戕害鬼将、戏耍黑白二位鬼帅的阳间狂徒,邹临渊?”
他顿了顿,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纯黑的眼眸中却无半分笑意。
“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我这刀山地狱做客?
是嫌阳间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提前尝尝这刀山刮骨,烈焰焚魂的滋味?”
邹临渊面对这位修为明显远超洪武,且给自己带来极大压迫感的刀山鬼王,心中凛然。
但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昂首挺胸,目光如电,直视对方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
“做客?
鬼王说笑了。
邹某误入宝地,只为寻路返回阳间,并无意打扰鬼王清净,更无意品尝贵宝地的特产。”
阎青冥闻言,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邹临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甚至出言反驳。
他轻笑一声,笑声依旧冰冷。
“寻路返回阳间?
呵……邹临渊,你当这阴曹地府,是你家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细如发丝、却呈现出暗红与银白交织之色、不断跳跃闪烁、散发出极致锋锐与痛苦气息的诡异光芒。
那似乎是浓缩的刀山地狱刑罚之力。
“洪武那莽夫,想必已经告诉你了。
地府甲等追杀令已下,十殿通缉,阴神共逐。”
阎青冥把玩着指尖那缕危险的光芒,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残忍的兴味。
“如今,这酆都城外,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乃至十八层地狱入口,恐怕都已布下天罗地网。
你,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阎青冥纯黑的眼眸锁定邹临渊,那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跑进了本王的地盘,你就别想着再出去了。
这刀山地狱,有进无出,乃是铁律。
外面的世界对你而言,已是十面埋伏,绝无生路。”
他话锋一转,语气似乎温和了一些,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意味更浓。
“看在你修为不易,模样……也还算周正的份上,本王给你指条明路。
束手就擒,自封修为,本王可亲自押解你前往秦广王殿,或许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审判时也能……酌情考量?”
“若是不识相,负隅顽抗……”
阎青冥指尖那缕红白光芒骤然暴涨,发出仿佛无数刀片摩擦的声响,他俊美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妖异的残忍笑容。
“本王不介意,亲自出手,请你体验一番,这刀山地狱的精髓。
相信我,那滋味,绝对比你在阳间,甚至比你在寂灭森林,所经历的任何痛苦,都要深刻难忘得多。
到时候,你会跪着求本王,给你一个痛快。”
话音落下,周围数百阴兵守卫齐齐上前一步,手中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长戈大刀指向邹临渊,冰冷的杀气与刀山地狱本身的锋锐痛苦之气混合,如同无形的牢笼,将邹临渊死死锁定。
面对阎青冥看似给予选择、实则步步紧逼的威胁,以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怖压力。
邹临渊忽然笑了。
那笑容,并非绝望的惨笑,也非愤怒的狂笑,而是一种洒脱不羁、带着桀骜与睥睨的轻笑。
邹临渊体内,因强敌环伺、绝境当前而沉寂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沸腾、燃烧起来!
“哈哈哈!”
邹临渊仰天大笑,笑声清越,竟暂时压过了周围的哀嚎。
“好一个刀山鬼王!
好一个有进无出!十面埋伏!”
邹临渊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阎青冥,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宁折不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冲天霸气。
“我邹临渊,一路行来,斩妖除魔,问道于心,从未做过亏心之事!
今日误入地府,只为救我兄弟性命,何罪之有?!”
“地府不公,以势压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让我束手就擒?
自封修为?
任你等宰割审判?
痴心妄想!”
邹临渊周身气息轰然爆发,开光期巅峰的灵力毫无保留地涌动,虽不及阎青冥那深不可测的鬼王威压。
却自有一股精纯、凝练、百折不挠的凛然之气!
眉心处,阴阳玄字印记微微发烫,隐有玄光流转。
“想拿我?可以!”
邹临渊踏前一步,竟反而向着阎青冥和数百阴兵的方向逼近,气势陡升。
“拿出你们的本事来!
看看是你们这刀山地狱的刀更利,还是我邹临渊的骨头更硬!”
“至于你,阎青冥……”
邹临渊直视着那位俊美阴冷的鬼王,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与不屈。
“想让我尝刀山刮骨之苦?
想让我跪地求饶?”
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锋锐之气弥漫的刀山之间。
“天若拦我,我便捅破这天!
地若阻我,我便踏碎这地!
你这刀山地狱若想留我……”
邹临渊猛地抬起右手,并指如剑,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意冲天而起,搅动四方锋锐之气。
“我便先拆了你这劳什子刀山,再斩了你这位……
注重仪容的鬼王殿下!
看看是你的蟒袍好看,还是我的拳头硬!”
狂放不羁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刀山地狱的上空,竟让那无尽的哀嚎声都为之一滞。
阎青冥脸上那抹矜持玩味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纯黑的眼眸微微眯起,冰冷的目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讶异,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丝……
被彻底勾起兴趣的残忍光芒。
“有意思……”
他轻轻舔了舔有些苍白的嘴唇,指尖那红白交织的刀山刑罚之力,跳跃得更加欢快、危险。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