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象一块沉重的黑布,严丝合缝地裹住了荒原。
风停了,但寒意却更甚,那是从地底渗出来的阴冷。
宋若雪背着已经虚弱得快要昏迷的小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那个破庙。
这里虽然四面漏风,神象也没了脑袋,但对于这两个在这个乱世中飘摇的孤魂来说,已经是唯一的“家”。
宋若雪借着夜色的掩护,绕到了破庙后身的一片乱石堆。
在一块巨大的、表面布满枯黄青笞的断裂岩石下方,隐蔽着一道极不起眼的石缝。
这也许是这对姐妹在这绝望世道里唯一的幸运。
在这赤地千里的旱灾中,这一线从石缝深处渗出的、细如游丝的地下水,比黄金还要珍贵。
这是她们能活到现在的最大秘密。
宋若雪用破碗接了一点水,先润了润小草干裂的嘴唇,然后自己才小口地抿了一下。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一点胃里的火烧感,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没有食物,水只能延续生命,却无法驱赶饥饿。
她们已经两天没吃顿饱饭了。
“阿姐……我饿……”
小草缩在宋若雪怀里,睡不着,小声地哼哼着。
“肚子里好象有虫子在咬……”
宋若雪没有食物了。
那点掺了石灰的米汤早就消化干净了,剩下的只是更猛烈的反酸和空虚。
她紧紧抱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安抚她颤斗的身体。
在这无尽的黑暗和饥饿中,人是会发疯的。
必须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小草乖。”
宋若雪的声音沙哑,干涩,却透着一丝罕见的温柔。
她轻轻拍着小草的后背,象是在哄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阿姐给你讲故事吧?听故事就不饿了。”
“故事?”
小草费力地睁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茫然。
“是之前村头王瞎子讲的那种神仙故事吗?神仙挥挥手,就有吃不完的馒头……”
“不,不是神仙。”
宋若雪摇了摇头。
她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小时候,躺在铺满鹅绒被的公主床上,母亲拿着绘本给她讲的那些故事。
那时候的她,觉得那些故事天经地义,世界本该如此美好。
但现在,在这个充满臭味和饥荒的破庙里,再想起那些故事,竟然觉得充满了讽刺。
“阿姐给你讲一个……关于糖果屋的故事。”
宋若雪轻声说道。
“糖果?那是啥?” 小草舔了舔嘴唇,“比黑面饼好吃吗?”
“好吃。那是世界上最甜的东西。”
宋若雪的目光穿过破庙的屋顶,看向那并不存在的星空,开始描述那个她曾经生活的世界,那个对于小草来说,比仙界还要遥不可及的“童话”。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房子。”
“那里的墙壁不是土做的,是透明的琉璃,干净得象水一样。”
“那里没有黑夜。因为那里挂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灯,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照得里里外外通透光明。”
小草听得入了神,连哼哼都忘了。
“永远不灭的灯?那是长明灯吗?那得费多少油啊……”
“不用油。”
宋若雪笑了笑,继续编织着这个梦。
“最神奇的,是那房子里面。”
“里面有一排排比人还高的架子,架子上堆满了食物。”
“有比雪还白的馒头,软得象云彩;有红烧好的肉,装在铁盒子里,什么时候打开都是热的;还有五颜六色的糖水,喝一口嘴里会冒泡泡……”
“那里没有看守的恶狗,没有打人的家丁。你想吃什么,只要拿一张画着画的小纸片,就能换一大堆。”
“而且,那个地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风。”
“孩子们不用去挖草根,也不用怕被卖掉。”
“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背着漂亮的小书包,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坐在明亮的屋子里,听老师讲故事。”
随着宋若雪的描述,小草的眼睛越睁越大。
在她的脑海里,哪怕是用尽了所有的想象力,也拼凑不出那样一个画面。
不用干活?
想吃肉就能吃肉?
冬天不冷?
这哪里是凡间?就算是说书先生嘴里的玉皇大帝,过的日子也就这样了吧?
“阿姐……”
小草伸出枯瘦的小手,紧紧抓着宋若雪的衣领,眼神里闪铄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真的……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人人都能吃饱饭,不用担心饿死,也不用怕被吃掉……”
“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宋若雪愣住了。
面对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她本能地想点头。
想用最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有的,当然有。
在那个世界,食物多到被扔进垃圾桶,灯光亮到让人失眠,宠物狗吃得比这里的人还好。
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象是被卡住了。
真的……是那样吗?
宋若雪的脑海里,突然闪回了几个她以前从未在意,或者说,从未“真正看见”过的画面。
她想起了家里的那个老园丁。
那个在宋家工作了二十年,总是佝偻着背,在烈日下修剪草坪的老人。前年冬天,他突然消失了。
当时宋若雪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管家轻描淡写地说:“老李啊?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回乡下养老去了。”
那时候她觉得很正常,甚至觉得家族很仁慈,没让他累死在岗位上。
可现在,回想起老园丁那双像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回想起他每次看到自己时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眼神……
回乡下?他有积蓄吗?在那个没有暖气的乡下,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真的能活过那个冬天吗?
还是说,他就象这个游戏里那些“没用了”的流民一样,被悄无声息地“清理”掉了?
她又想起了父亲在餐桌上的一次闲谈。
那是关于s市新区开发的。父亲切着牛排,语气轻松地说:“那边的原住民有点麻烦,不过已经让安保部去处理了,下周就能动工。”
那时候她只关心新区会不会建新的购物中心。
可现在,她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处理”是什么意思?
是妥善安置?还是象这个游戏里的赵家车队一样,把那些挡路的人,直接碾过去?
还有她书房里那些最近才开始翻阅的灾荒史料,那些“易子而食”的记载,真的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吗?
为什么在这个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夏天的“火种公司”还要特意去强调“给工人提供食物和医疗”?难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除非……在很多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根本就不是常态。
她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不敢确定了。
她不敢确定那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天堂,到底是真实的繁荣,还是一个创建在无数像小草这样的人的骨血之上,却又把他们屏蔽在视线之外的……巨大谎言。
宋若雪看着小草,沉默了许久。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那个“文明世界”,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完美,那么理直气壮。
“阿姐?”
小草见她不说话,眼神里的光黯淡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骗小孩的吗?”
“不。”
宋若雪深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怀里这个小小的身体。
她无法再象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出“当然有”。
但她也不忍心掐灭孩子眼里的光。
她看着破庙外漆黑的夜色,声音很轻,却很认真。
“那样的地方……或许现在还不存在。”
“或者说,它只存在于一部分人的梦里,而把另一部分人关在了门外。”
小草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但是,小草。”
宋若雪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小草乱糟糟的头发,声音变得无比温柔。
“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还在往前走。”
“也许有一天……”
“我们能亲手,把它盖出来。”
“真的吗?”
小草抬起头,那双大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充满了不确定。
“盖房子……要好多好多泥巴和木头……我们什么都没有……”
“会有的。”
宋若雪看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草看着阿姐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尤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了自己那根脏兮兮的、比树枝还细的小拇指。
“那……那我们拉钩。”
她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小孩子特有的语气说道。
“拉了钩,就不能骗人。”
宋若雪愣住了。
她看着那根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拇指,上面还沾着泥土。
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却又最沉重的契约了。
她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轻轻地,勾住了那根同样纤细的手指。
“好,拉钩。”
“恩!”
小草终于安心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头重新埋进宋若雪怀里,嘴角挂起了一丝甜甜的笑。
仿佛那个美好的世界,已经近在眼前。
“等盖好了大房子,我要把这一片的树皮都刮下来,藏在床底下,慢慢吃……”
宋若雪听着这个愿望,眼框一热。
但她没有纠正。
夜风呜咽。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这个冰冷的破庙里,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