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半旧的骡车在燕山北麓的土路上吱呀前行,车篷是洗得发白的蓝布,沾满了塞外的尘沙。康世俊坐在车辕左侧,手里攥着鞭子,却没怎么催赶牲口,只由着那匹老骡不紧不慢地走。候增坐在车里,透过车帘缝隙看着窗外——山势渐陡,林木稀疏,远处是灰蓝色的山脊线,在早春尚未完全化尽的残雪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
“快到了。”康世俊压低声音,朝后说了一句,“前面拐过那个山坳,就能看见庙。”
候增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枪柄,又松开手。这一路从张家口出来,过了两个二十九军的哨卡,都靠康世俊那身建设厅所长的行头和一口流利的本地话混了过去。
车轱辘碾过一片碎石,颠簸了一下。拐过山坳,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谷地深处,依着山壁建着一座不大的喇嘛庙。庙墙是土黄色,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但香火显然不旺,门前空地上只停着两辆自行车和一辆驴车。
骡车在庙门前停下。康世俊先跳下车,左右看了看,才掀开车帘。候增钻出来,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腿脚。他今天换了身普通的蓝布长衫,头上扣了顶旧毡帽,看上去像个跑单帮的商人。
庙门虚掩着。康世俊上前,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停一停,又敲两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喇嘛的脸。那喇嘛看见康世俊,脸上露出笑容,又警惕地看了看候增,低声用本地话问:“康先生,这位是?”
“自己人。”康世俊简短地说,“乔先生在吗?”
“在后殿等着呢。”喇嘛拉开门,让两人进去,又迅速把门闩上。
庙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酥油和旧木料混合的气味。正殿里供着佛像,香案上积着薄灰,显然许久没有法事了。那年轻喇嘛引着二人穿过侧廊,来到后院。后院更小,只有三间偏房。最里面那间的门关着,窗纸上透出昏黄的光。
喇嘛在门外站定,又敲了同样的暗号。
门立刻开了。
屋里比外头暖和,烧着个炭盆。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桌旁,听见动静,全都站了起来。灯光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中年的脸,虽然穿着打扮各异——有穿长衫的,有穿旧军装改的便服的,还有穿着学校制服的一—但眼神里都带着相似的、压抑已久的迫切与期待。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约莫二十五岁的汉子,中等身材,方脸,浓眉,穿着件半旧的灰布棉袍,袖口磨得发亮。他看见康世俊,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但目光随即落在候增身上,上下打量。
康世俊一步跨进门里,反手将门掩上,这才侧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向屋里所有人介绍:
“各位,这位是候增书记——华北抗日联军察哈尔区驻张家口负责人,秋司令员亲自指派的同志!”
屋里瞬间一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候增身上。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期盼、甚至有些不敢置信的复杂眼神。
康世俊又转向候增,指着那为首的汉子:“候书记,这位就是乔廷瑗,我们这个组织的领头人、发起者,我在中央军校南京分校的同学,也是怀安老乡。”
乔廷瑗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他的手很粗糙,握上来时很有力。
“候书记好!”乔廷瑗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很重,“能见到抗联的人,太好了!察哈尔的抗日力量,总算又多了一个主心骨!”
候增用力回握,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乔兄弟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能够组织起大家坚持抗日,是察哈尔的大英雄。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乔廷瑗连声说,眼眶却有些发红。他深吸一口气,侧身向候增一一介绍屋里其他人:
“这位是杨振经,万全人,原来是抗日同盟军的副团长,打仗是一把好手。”
杨振经约莫三十,脸庞黑红,身材敦实,穿着件旧军装上衣,朝候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憨厚地笑了笑。
“这位是赵坤广,军校九期毕业,现在是宣化中学的高中军训教官。”
赵坤广二十七八岁,戴着圆框眼镜,文质彬彬,但站姿笔挺,朝候增点头致意。
“崔文义,也是九期的,在绥远集宁中学当军训教官,是我写信特意邀来的。”
崔文义年纪和赵坤广相仿,脸型瘦长,眼神锐利,朝候增抱了抱拳。
“董执中,在省立张家口第二小学任总务主任,管账、搞物资是一把好手。”
董执中三十五上下,穿着深灰色长衫,像个账房先生,朝候增微微躬身。
“曹秉锟,本地人,师范毕业,在乡里教过书,人脉熟。”
曹秉锟三十出头,面容和善,朝候增笑着点了点头。
“赵大义,绥远凉城人,察省立张家口实业中学毕业,脑子活,路子广。”
赵大义三十三四岁,眼神机灵,朝候增咧嘴一笑。
候增——与众人握手,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这些人在冯玉祥的同盟军解散、宋哲元的二十九军对日妥协、伪蒙政权蠢蠢欲动的艰难时局下,还能聚在一起,冒着杀头的风险筹划抗日,单是这份胆气和心志,就足以令人敬佩。
介绍完毕,众人重新落座。炭盆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
乔廷瑗没有客套,直接开口,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
“候书记,我们北方人说话直,我就直说了,不拐弯抹角。”他环视了一圈同伴,见众人都点头,才继续道,“我组织了大家,成立这个小小的抗日组织。说是组织,其实也就是个讨论的圈子。我们手里没有枪,没有人,没有钱,有的就是大伙心里憋着的那口不甘当亡国奴的气,还有这点抗日到底的念想。”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候增:“候书记来之前,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如果抗联不嫌弃我们这些人本事小、底子薄,我们愿意跟着抗联干!跟着秋司令打鬼子!刀山火海,绝不含糊!”
话音落下,屋里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板,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候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