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怜捧着碗,手有些抖,目光在陈秀的背影扫过,似乎在鼓起勇气。
他干咳两声,小声道:“阿秀……如今过得不错,听说,还得了方家的看重,我瞧着,这米缸里也都是好米,想来是不缺吃穿了。”
他话音未落,李氏却没给他留半点情面。
“爹,您说的哪里话。”
李氏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愁苦。
“我们娘俩现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家里这点糙米红肉,也都是省下来给阿秀补身子,准备来年的武举。如今,连个自己的窝都还没挣下呢。”
她顿了顿,话锋看似柔和,实则暗藏锋芒。
“还好阿秀念过两年书,晓得圣贤道理,知道凡事不能总指望着家里,得向内求,靠自己才有生路。所以每日勤恳练武,不敢有半点懈迨,就盼着能有个出头之日,别再让您老人家跟着操心。”
老爷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李氏这番话,直接把他后面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连陈秀都知晓向内求索,不指望家里,他若是开口称道,便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尴尬地又喝了口水,强行转换话题。
“我听说……阿秀如今已经是巡值差役的队长了,总归……总归能赚不少银钱吧?”
李氏摇了摇头,脸上的愁色更重了。
“一个外派的差役,左右不过是个白身,上头又没人,背后又没靠山,哪里赚得到什么钱。”
“也就是个名头好听罢了,那点俸禄,连给阿秀买内补的大肉都紧巴巴的,吃一顿就少一顿,唉……”
一声叹息,让堂内的气氛彻底冷了下来。
正堂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陈九怜端着茶碗,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一生要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要来求这个自己一直看不上眼的寡媳。
李氏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地等着。
她倒要看看,这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终究是三婶邹氏最先沉不住气。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挪了挪身子,凑近了些。
“大嫂,你看……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今天来,其实是……是为了阿勇的事。”
李氏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哦?阿勇怎么了?”
邹氏连忙道:“阿勇他……他争气!如今已将任督二脉贯通,到了凝练暗劲的关键时候!天水武馆的副馆主都说了,只要资源跟得上,再备两三年,武举十拿九稳!”
她脸上泛起得意的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家光耀门楣的那一天。
随即,她话锋一转,面露难色。
“只是……这冲关的丹药,实在是……实在是太贵了!”
“尤其是那方家的黑蟒赤血丹,不仅限量,价格更是炒上了天!我们听说……听说阿秀如今在方家很受看重,前阵子还替方家赢了血池比擂,得了天大的脸面……”
邹氏搓着手,终于图穷匕见。
“所以我们想着,能不能……能不能通过阿秀的路子,从方家内部,便宜买上一些?”
原来如此。
李氏心中了然,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热气。
“三弟妹,这事恐怕不行。”
邹氏的笑脸一僵。
李氏放下茶碗,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阿秀确实受了方家资助,方家也确实有内部价钱,但那是给资助之人自用的,不是拿来对外贩售的。”
“这是规矩。”
“若是为了些许银钱,私下倒卖丹药,坏了方家规矩,失了信义,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我们母子,做不出来。”
一番话,说得邹氏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没想到李氏拒绝得如此干脆,连半点商量的馀地都不留。
一旁的陈九怜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本就拉不下脸,如今被儿媳当面回绝,更是觉得颜面扫地。
正堂内,再度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勇,忽然站了起来。
他面色不甘,咬了咬牙,道:
“婶娘,你一直都这么大方,不是吗?”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当年嫁入陈家,陪嫁商船,让我父亲发家,如今我到了冲关的紧要关头,家里银钱耗得七七八八,不过是想让你帮衬一把,将那黑蟒赤血丸便宜卖我们一些,你又何必如此吝啬?”
这番话,已近乎是质问。
李氏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在陈勇脸上。
“放肆!”
一声冷喝,让整个正堂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我与你爷爷、母亲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弟妹,看来你以后,得好好教教你儿子,什么是长幼尊卑,什么是礼数!”
李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涨红的陈勇,语气冰冷刺骨。
“至于丹药之事,我再说最后一遍。”
“阿秀那里,我一个字都不会去提。”
“此事,休要再提!”
说罢,她端起茶壶,给陈九怜和邹氏面前的空碗续上茶水,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爹,三弟妹,喝了这碗茶,便请回吧。天色不早,我们母子也要歇息了。”
陈九怜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煞白,端着茶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斗。
他何尝想来求人?
可陈勇是他全部的希望!不过两年便先入明劲,又摸到了暗劲的门坎,天资卓绝!只要资源跟上,过两年武举大有希望!
偏偏这孙儿眼高手低,自视甚高,不屑于去衙门挂职,也不愿干那些外派的苦差事,断了来钱的路子。
家里为了供他练武,早已是捉襟见肘。
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拉下这张老脸,谁知竟是自取其辱!
邹氏更是羞愤交加,拉着兀自不服的陈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老爷子长叹一声,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重重放下。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带着沉默邹氏和陈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
“叼扰了”
李氏看着他们狼狈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冷哼。
“哼。”
她走上前,将院门重重关上,落了栓。
吱呀一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后院,月光清冷。
陈秀缓缓收功,将游龙丝的法门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只觉劲力又凝练了一分。
正堂内的对话,他通过元婴,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正堂,看到母亲正坐在灯下,神色平静。
地上,是陈九怜他们喝过的茶碗。
陈秀什么也没问,默默上前,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
他将茶碗一个个收起,拿到厨房,就着冰凉的井水,细细清洗。
水流冲刷着碗壁,也仿佛冲刷着他心中最后一丝与陈家主宅的牵绊。
从今往后。
虽为一家一姓,却是两条陌路。
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