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还在流。
它顺着我的指尖一滴滴滑落,渗进铜镜底座的缝隙里。那面镜子终于安静了,不再伸出苍白的手臂,也不再循环播放灰袍人抱着孩子的画面。可我知道,它只是在等——等我献上更多的血。
我低头看向右手。
掌心的裂口又崩开了,鲜血涌出的速度比之前更快。这已不是简单的失血,而是体内某种东西正被强行抽离,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噬。麒麟血在燃烧,那种热度不再是警告般的灼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躁动,像是要冲破皮肉,直扑镜面而去。
那个孩子仍站在原地。
五岁的身形,赤着脚,穿着一件旧得发灰的守门人长袍,手里托着半块青铜牌,“罪”字朝上。他仰头望着我,眼神清澈,没有恶意,也没有恐惧。他说:“他们说我是罪。”
我没有回应。
但这一次,我没有移开视线。我看着他,也看着镜中模糊晃动的自己,那影子如同隔着一层水波,摇曳不定。然后,我动了。
右脚向前踏出一步。
鞋底碾过干涸的尸蟞黏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有些滞涩。我抬起左手,拇指缓缓擦过刀鞘末端。黑金古刀未动,也未鸣响。它向来沉默,从不轻易示警。
我闭上了眼。
体内的血液流动变得异常清晰。它不只是在血管中奔行,更像是沿着某种古老纹路攀爬,从心脏出发,经由手臂,直抵指尖。那股牵引力越来越强,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骨髓深处生出的召唤。
再睁眼时,我抬起了右手。
不是拔刀,而是将掌心对准铜镜中央。血珠顺指缝滑落,砸在镜面上。刹那间,镜面微微凹陷,如水面被石子击中,涟漪层层荡开。
画面变了。
不再是祭坛,也不是雪地。是一间密闭的石室,四壁刻满符文,中央并列两具石棺。一具敞开着,里面躺着个孩子,双目紧闭,身上覆着黑金布。另一具紧闭,但从缝隙中垂下一只手,手指扭曲,指甲乌黑。
几个人影围着石棺走动,身穿与我相似却更为古老的长袍。其中一人掀开布,伸手探向孩子的胸口。就在触碰的瞬间,孩子猛然睁眼——瞳孔纯白,不见一丝黑点。
画面戛然而止。
镜面恢复如初。
手持青铜牌的孩子依旧伫立,位置未变,姿态如前。他轻声问:“为什么……血会烫?”
这次,我没有看他。
我收回手,转而握紧了刀柄。握得很深,虎口处的旧伤崩裂,鲜血混着先前的痕迹一同淌下。我知道不能再拖。若我不主动破局,这面镜子会吸尽我的血,掏空我的记忆,最后只留下一个空壳。
我后退半步,双腿微屈。
随即猛然跃起,刀未出鞘,整个人撞向铜镜正中心——那是镜中孩子最后一次望向我的地方。
刀锋触及镜面的刹那,没有碎裂之声,反倒像一道封印被撕裂。整面铜镜轰然炸开,碎片四散飞溅,在空中短暂悬停,每一块都映出不同的画面:有人跪地哀求,有人举刀自刎,还有人在火堆前焚烧族谱。
浓稠如墨的黑雾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遮天蔽日,带着陈年铁锈般的腥气,像是埋藏地底多年的兵刃重见天日。我落地未稳,立刻侧身翻滚,避开迎面扑来的阴风。刀仍在鞘中,但我能感受到它的震颤——不是畏惧,而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黑雾缓缓聚形。
两人出现在废墟中央,站姿对称,一个左肩略高,一个右肩微沉。他们都披着残破的黑金长袍,脚下无影。左侧之人手持短刃,刃上刻“守”字;右侧之人持刃相对,“开”字清晰可见。
他们同时抬手。
双刃交叉,精准架住我尚未收回的刀锋。我没有强攻,也没有后退。我站定,抬头,看清了他们的脸。
和我想的一样。
他们与我面容相同,只是更年轻,眼神更冷。他们不是幻象,也不是投影,而是真实存在的存在。我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与我的血味如出一辙。
其中一个开口了。
声音不自口中发出,而是直接落入脑海,如洪钟震荡:“双生子必死其一,你选做执刀人,还是刀下鬼?”
我没有回答。
但我的身体有了反应。麒麟血骤然冲上头顶,耳中嗡鸣,视野边缘泛起血红。我咬紧牙关,压抑住翻涌的情绪。我知道这个问题不能轻率作答,一旦出口,便可能决定一切走向。
地底开始震动。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石块自顶部坠落,砸在地上化为粉末。远处传来轰隆巨响,似有巨大的青铜门正在缓缓开启。我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变化——不再是坚硬的岩石,而像某种有节奏跳动的东西,如同心跳。
“守”“开”双刃仍未撤回。
他们盯着我,等待答案。我没有回避目光。这一关,躲不过去。必须由我自己跨过去。
我松开左手,任其自然垂下。右手仍握着刀,却不再用力。我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压入肺底。然后,我做了一个动作——将刀往前递出一寸。
不是出鞘,也不是攻击,只是把武器送到他们面前。
意思是:你们要看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没动。
但周围的黑雾开始旋转,围绕着他们凝聚,最终化作一个字,悬浮半空——“罪”。
那个字是反的,仿佛从背面刻出。它静止不动,却令人感到随时会扑杀而来。我凝视着它,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惩罚,也不是标签。它是钥匙。
张家所有秘密的入口,就藏在这个字里。谁背下这个“罪”,谁就能看见背后的真相。
黑雾中的字突然射出。
快如闪电,无法闪避。我来不及反应,它已撞上我的眉心。一瞬间,脑袋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爆发出一片白光。无数画面涌入识海:有人痛哭,有人焚书,有人将双眼挖出投入鼎中。
我还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入血池,嘴里低语着一句话。我没听清,但我知道——那是我母亲。
疼痛持续了几秒,或许更久。
我单膝跪地,左手撑住地面才未倒下。右手仍紧握黑金古刀,刀尖深深插入石缝,稳住身形。我不想失控,不能在这里倒下。
记忆仍在灌入。
但我开始抓住一些片段:那两具石棺是谁的,当年为何分裂血脉,为何每逢月圆之夜我的血都会发烫。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早已安排好的宿命,一步步推我走到今日。
我咬破舌尖。
剧痛让我清醒一分。我将那些画面压下,并非清除,而是暂时封存。它们现在不能占据我,我还得前行,还得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我缓缓站起。
膝盖微颤,但足以支撑。我低头看向地面,铜镜碎片散落各处,每一块都映出不同的脸——有的像我,有的像张怀礼,有的根本无法辨认。
我迈步,从碎片中走过。
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个幻影。我知道他们还在,但不会再说话了。问题已经提出,接下来的选择,由我来做。
我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脚步不疾,却很稳。身后的黑雾渐渐消散,双刃隐去,唯有那句质问仍在耳边回响:“你选做执刀人,还是刀下鬼?”
我没有答。
但我已然明白,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的一部分。
甬道尽头的风变了方向。
原本往内吹拂,如今却向外涌动,夹杂着湿土与金属混合的气息。我停下脚步,伸手探入衣领,摸到了贴身佩戴的那半块玉佩。它冰冷,表面有一道裂痕,正好能与地上那块拼合。
我将它取下,攥在手中。
继续前行。
主殿方向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风铃被风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