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还在响。
嗡嗡嗡那声音像只钻进了颅骨的铁苍蝇，不依不饶。李默背靠着舱壁，眼睛闭着，但耳朵甩不开那声音。它跟飞船引擎的低频震动不一样，引擎声是背景，是底噪，听久了能习惯。这罐子的嗡鸣却带着某种“信息”，或者说“情绪”——一种被强行拘束、沉淀下来、但依旧暗流涌动的“闷怒”与“惰性的危险”。
他刚才调息了大约两小时，灵力恢复了大半，但识海里那些“源初锻纹”的碎片依旧在缓慢消化，像一堆生锈的齿轮在脑浆里缓缓转动磨合，时不时刮擦出点刺耳的“理解”火花。对“铸造”法则的认知每深一分，他对奥瑞坎可能玩的花样就多一分警惕，也多一分隐隐的兴奋。
那老骷髅的“铸造”权柄，现在看，就像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华丽宫殿。李默偷来的这些碎片知识，就是流沙层的结构图。知道哪里承重不行，哪里地基是虚的。
但怎么把这些知识转化成实际能捅进奥瑞坎铁脑壳里的刀子，还需要时间打磨。而时间，正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溜走。
他睁开眼，应急灯惨白的光线让他瞳孔微微收缩。目光习惯性地先扫向角落的医疗床。
艾琳还躺在那里，姿势和两小时前相比几乎没变，苍白，安静。但李默的灵觉却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差异——她周身那种随时会“散掉”的灵魂逸散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凝实”，但也更“复杂”的存在感。像是一杯原本清澈见底、即将蒸发干涸的水，被滴进了几滴不同颜色的浓稠颜料，虽然没满，没恢复清澈，但至少不再是空空如也，而且颜色浑浊得让人看不透。
他的“铆钉”还在起作用。暂时。
猴子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电子提示音，紧接着是他压低声音的汇报：“老大，航程进入最后三十小时倒计时。亚空间波动平稳，暂无异常接触。艾琳小姐的生命体征稳定在低水平，但指标没再恶化。”
“嗯。”李默应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长时间盘坐和高度精神集中带来的僵硬感蔓延全身。他需要活动一下，也需要再确认一下那个罐子的状态。
他刚朝罐子迈出一步。
突然——
呜嗡嗯
一种新的声音，极其轻微，像风声穿过狭窄缝隙，又像生锈的簧片在无风自动，加入了罐子单调的嗡鸣。
声音来源是艾琳。
李默脚步顿住，猛地扭头看去。
医疗床上，艾琳的嘴唇在微微翕动。不是说话，更像是无意识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气音。伴随着这气音，她放在身侧的、枯瘦的手指，开始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抽搐。
不是癫痫那种剧烈抽搐，而是一下，又一下，指尖点着身下的床单，仿佛在敲击着什么看不见的琴键，或者在绘制什么看不见的轨迹。
奥里克几乎立刻警觉，手按上了枪。老瘸子也停止了假寐，浑浊的眼睛盯着艾琳的手指，眉头紧锁。躺着的钉子也努力侧过头。
卡恩已经站起身，走到了李默侧后方，目光锁定了艾琳。
李默抬起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他放轻脚步，走到医疗床边，俯下身，灵觉如同一张最细密的网，罩向艾琳。
那微弱的、带着诡异韵律的气音和手指抽搐，并非纯粹的生理反应。他“听”到——不，是“感觉”到——在艾琳近乎封闭的识海深处，那枚被他强行“钉”入外来印记、暂时稳定下来的“圣痕”，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晦涩的频率“脉动”。
每一次微弱的脉动，都带动她喉咙发出气音，手指随之抽搐。
而那脉动的频率李默凝神细辨，心头猛地一跳。
这频率，和他识海里正在缓慢消化、理解的“源初锻纹”中，某一段关于“能量回路基础谐振”的碎片信息隐隐吻合！
不是完全一致，更像是某种扭曲的、降维的、带有艾琳自身灵魂特质的“回响”！
难道
（这丫头昏迷中，在用灵魂本能地“复读”我脑子里正在消化的“铸造”知识？因为我的力量印记钉在她的“圣痕”里，产生了某种该死的“灵魂共享”或者“信息泄漏”？）
这个念头让李默后颈的汗毛都微微竖起。这可不是他预想中的“刺激恢复”！这是灵魂层面的意外交叉感染！
他立刻尝试收敛心神，加强对识海信息流的屏蔽。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收敛心神的瞬间，艾琳手指的抽搐骤然加剧！频率猛地拔高！
同时，她一直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球开始急速转动！
“老大！脑波又活跃了！比刚才还强！”猴子急促的声音传来。
“都别动！”李默低喝，阻止了奥里克想要上前的动作。他紧紧盯着艾琳。
几秒钟后，艾琳手指的抽搐和眼球的转动，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一切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异动只是幻觉。
但李默知道不是。
因为艾琳的呼吸，变了。
不再是那种微弱得几乎消失的游丝，而是变得悠长，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某种宏大韵律同步的节奏。
然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艾琳那如同刷了白漆般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又一下。
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
眼睛睁开了，但瞳孔没有焦距。空洞，涣散，倒映着应急灯惨白的光，像两口干涸的浅井。
可就在这空洞的瞳孔深处，李默的灵觉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无数比尘埃还要细小的、暗金色的、灰白色的光点，正在生成、闪烁、湮灭、重组如同遵循着某种深奥难言、充满矛盾的法则在运行。
那不是视觉能直接看到的景象，而是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信息显化”！
“艾琳？”老瘸子试探着，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一个梦境。
艾琳没有反应。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舱顶，仿佛穿透了金属甲板，凝望着亚空间深处某个不可知的存在。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发出的不再是无意义的气音，而是几个极其轻微、但清晰可辨的词语，带着梦游般的缥缈：
“坐标偏移”
“静寂深渊外层”
“有‘墙’不是‘墙’”
“‘回响’很强”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坐标偏移？静寂深渊外层？墙？回响？
李默心头念头急转。他立刻看向猴子：“猴子！核对我们当前坐标与预定‘静寂深渊’坐标！检查亚空间航行参数有没有异常偏移！”
“正在核对！”猴子手指在控制板上飞舞，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带着惊愕，“老大！坐标确实有微小偏移！不是飞船导航故障，更像是我们预定的‘静寂深渊’入口坐标本身，在亚空间中的‘映射点’发生了微动！根据艾琳小姐之前输入的‘秩序潜流’数据反向推算偏移量大约相当于现实宇宙的零点三光秒！如果我们按原坐标跳出去，会直接撞进一片高密度小行星带！”
零点三光秒，在宇宙尺度上微不足道，但对一艘即将结束亚空间航行、进行精确定位跳跃的小型飞船来说，足够决定是顺利潜入还是撞得粉身碎骨！
奥里克倒吸一口凉气：“她她昏迷着怎么知道的？”
李默没回答，他紧紧盯着艾琳那双空洞却倒映着法则光点的眼睛。
“艾琳，”他声音放得平缓，尝试引导，“你说的‘墙’和‘回响’，是什么？在哪里？”
艾琳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看”向了李默的方向，但又好像没真正看到他。她的声音依旧飘忽，但吐词稍微连贯了一点：
“‘墙’很多层‘铸造’的‘拒绝’”
“‘回响’在‘墙’后面很多‘哭声’和‘锻打声’”
“哭声”和“锻打声”？李默瞬间联想到“永恒炽炉”里那些被束缚碾磨的秩序残响，以及锻台意志的心跳。奥瑞坎的老巢，“静寂深渊”，也有类似的东西？而且被“墙”保护着？
“能‘看’到‘墙’的弱点吗？或者入口？”李默追问。
艾琳沉默了，空洞的眼睛里那些细微的法则光点闪烁得更加急促，仿佛在进行着超负荷的运算。几秒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颤抖：
“‘墙’在‘呼吸’”
“左舷四十五度亚空间深度七有‘裂缝’”
“‘裂缝’很短会‘合拢’”
“‘回响’从那里漏出来”
左舷四十五度，亚空间深度七，有裂缝！一条会开合的裂缝，是防御体系的弱点？还是奥瑞坎故意留下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可能存在的、绕过正面“墙”的路径！
“猴子！”李默立刻下令，“调整航向！左舷四十五度，亚空间深度七，搜索异常空间结构！注意裂缝开合周期！”
“是！”猴子声音亢奋起来，带着绝处逢生的激动。有具体方向，比在亚空间里瞎摸强万倍！
命令下达后，李默重新看向艾琳。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再次变得有些急促，眼中那些闪烁的法则光点也开始不稳定地明灭。
显然，这种状态的“感知”对她负担极大。
“够了，艾琳。”李默沉声道，“休息。我们知道了。”
艾琳仿佛没听见，嘴唇依旧在翕动，声音变得更轻、更破碎：“小心‘裂缝’里有‘看守’”
“‘看守’很‘静’也很‘吵’”
“像‘炉渣’但不一样”
炉渣？是指“永恒炽炉”里的“炉渣畸变体”那种东西？静又吵？矛盾的感觉符合奥瑞坎和“静寂”领域的风格。
“知道了。”李默伸手，轻轻按在艾琳的额头上，一丝温和但带有强制镇静效果的“静寂”灵力透入，帮助她平复过度活跃的“圣痕”和灵魂波动。
艾琳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那些闪烁的光点迅速黯淡、消失。空洞的瞳孔缓缓闭合，呼吸再次变得悠长平稳，陷入了真正的、深度睡眠般的昏迷。
但这一次，她的脸色不再那么死白，眉心那黯淡的“圣痕”，似乎也稍微“润”了那么一丝丝。
李默收回手，沉默地看着她。
这次苏醒，与其说是恢复，不如说是一次被动的、基于灵魂链接和“圣痕”变异的“信息溢出”。她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活体探测仪”，能被动接收并模糊处理与李默力量印记相关的环境信息，尤其是奥瑞坎老巢那种同源力量浓郁的地方。
这能力有用，甚至可能是决定性的。
但也极其危险。对艾琳自己而言，这种被动接收和“翻译”会持续消耗她本就脆弱的灵魂，加速“圣痕”的异变和可能的不稳定。对团队而言，她的“导航”可能准确，也可能受到干扰或误导，甚至可能因为她这个“信号源”本身，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老大！”猴子的声音打断了李默的思绪，带着压抑的兴奋，“找到了！左舷四十五度，深度七，确实有异常！空间结构读数显示周期性波动，符合‘裂缝开合’特征！波动周期大约帝国标准时每十五分钟一次，开启窗口极短，可能只有几秒！”
十五分钟一次，开启几秒。典型的防御性弱点或者隐秘通道。
“能计算出下次开启的精确时间吗？”李默问。
“正在算结合我们当前航速大约在七小时后，我们会抵达最佳切入位置，刚好能赶上一次开启窗口！但窗口期太短，需要极其精准的跳跃操控！”
七小时。时间足够他们做最后准备。
“干得好。”李默走回驾驶舱附近，看着屏幕上那个被标记出来的、周期性闪烁的异常点。“调整航速，确保七小时后准时抵达。奥里克，老瘸子，最后检查一遍所有还能用的装备。钉子，尽量休息。卡恩，”他看向沉默的化身，“准备好，裂缝里可能有‘看守’，我们需要快速肃清通道，不能惊动主体。”
众人低声领命，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而专注。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路径，疲惫似乎都被压下去不少。
李默重新坐下，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艾琳那句破碎的警告。
“小心‘裂缝’里有‘看守’”
“‘看守’很‘静’也很‘吵’”
静与吵的结合会是什么东西？
奥瑞坎用来看守隐秘通道的，总不会是放着音乐的死灵武士吧？
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个嗡嗡作响的金属罐子。
罐子里的“混沌能量砖”，此刻似乎对“裂缝”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的空间波动，产生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
嗡鸣声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