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寂静,被那滴落入粥碗的泪水打破,又很快被更深的沉默吞噬。
慕晚棠就那样捧着空碗,指腹反复摩挲着温润的玉质碗壁,仿佛能从上面汲取某种力量,或是确认某种虚无缥缈的真实。
她靠在柔软的床背引枕上,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长睫濡湿,在眼睑下投出更深的阴影。
胸膛的起伏微弱而规律,若非那苍白的脸色和周身萦绕的、属于重伤后的虚弱气息,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再次昏睡过去。
沈烈没走,就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的雕花立柱上。
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色,偶尔瞥一眼床上沉默的女帝,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催促,也不解释,只是耐心地等着。
只是那微微抿着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月清疏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看女帝,又看看楼主,只觉得这暖阁里的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窗外传来远处早市隐约的开张声响,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后。
慕晚棠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凤眸中的水光已经褪去,重新变得深邃、平静。
如同暴风雨后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剧烈的情绪都被压入了潭底最深处,表面只剩下属于帝王的、惯常的冷冽与审视。
她将空碗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粥”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恢复了平稳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还有么?”
沈烈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向月清疏:“再去盛一碗来。”
“是。”
月清疏如蒙大赦,连忙上前端起空碗和托盘,快步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暖阁的门。
室内,只剩下沈烈与慕晚棠两人。
气氛似乎更加微妙了。
慕晚棠的目光,这才真正地、毫无阻碍地落在沈烈身上。
从他那张与记忆中沈宴安有七八分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的脸,到他那身随意散漫的穿着,再到他那双此刻正回望着自己、带着点探究和懒散的琥珀色眼睛。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沈烈都有些不自在地想摸烟斗了。
然后,她开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楼主,或者我该换个称呼?”
沈烈眼神微闪,摊了摊手,露出那副惯常带着点油滑的笑:“女帝陛下说笑了,在下就是个开酒楼的生意人,沈烈,明珠楼楼主,如假包换。”
“生意人?”
慕晚棠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一个生意人,能在深更半夜,于四大高手围攻之下,将重伤濒死的朕从帝陵前带回来?”
沈烈:“有人出钱让本大爷保你。”
“一个生意人,”慕晚棠打断他,语气带狐疑,“能随手从如此死局之中把朕救出来?”
沈烈笑容微僵。
“沈烈。”
慕晚棠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尽管她此刻虚弱地靠在床上,但那气势却分毫不减。
“朕当时虽重伤昏迷,但你身上残留的帝境磅礴气息掩盖不了。”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制胸口的闷痛,但话语却越发凌厉:
“昨夜之事,朕并非全然无知,尸山老祖、血隗老祖,皆是成名数百年的邪道巨擘,修为至少是合道巅峰,后者更疑似已入帝境,
温景洪,玉京剑圣,大帝巅峰,剑道通神,
萧景衍,祝融宫主,亦是初入帝境的火法大家。”
她每说一个名字,目光便锐利一分。
“四者联手,布下杀局,志在必得,朕全力施为燃烧本源,亦不能敌,濒死之际是你出现。”
“纵使朕没有受伤,对上这几人也需要谨慎为之”
“而结果呢?朕此刻躺在这里,虽然伤势沉重,但性命无虞,迷心邪法亦在消退,那四人却再无声息。”
她紧紧盯着沈烈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天下间,能在那种情形下,同时面对两名大帝、两名顶尖邪修术士的围杀,不仅救出朕,还能让那四人
想必是再无威胁了吧?能做到这一点,自身却看似毫发无伤”
慕晚棠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屈指可数。”
“你既已知道朕的身份,更将朕带至此地,想来也无意再与朕虚与委蛇,
那么,沈楼主,你究竟是谁?”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之间无形的气势在无声交锋。
沈烈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挠了挠头,又摸了摸下巴,似乎有些苦恼,但眼神里却没了之前的闪躲。
“啧,”他最终啧了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果然,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点麻烦,尤其是跟你这种特别聪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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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靠柱子,站直了身体,虽然还是那副随意的站姿,但整个人的气质,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少了几分市井油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与漠然。
“行吧,”他耸耸肩,语气变得平淡直接,“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装下去也没意思,
没错,昨晚那几个杀你的人,都是本大爷做掉的。”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倒让慕晚棠瞳孔微微一缩,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有些震惊。
沈烈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似乎觉得有点意思,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邪气的弧度。
“至于本大爷是谁”
他拖长了语调,然后,用一种平淡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清晰地宣布:
“鬼王座,沈烈。”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慕晚棠的心上。
鬼王座。
沈烈。
魔域真正主宰。
那个传说中神秘莫测、与四方仙朝隐隐对立的黑暗巨擘。
那个她曾放言要在九月初九挑战的对手。
竟然一直就在她眼皮底下。
不过慕晚棠也并没有感到多大惊讶,毕竟她一直都怀疑沈烈身份绝对不是一个商人这么简单。
再者,联想到之前种种不可思议,联想到他昨夜展现的,颠覆性的力量
一切似乎又有了合理的解释。
慕晚棠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呵鬼王座,沈烈。”她缓缓重复,目光再次掠过他的脸,“朕早该想到的,
能有那般手段,那般气焰,那般令人看不透的,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只是朕未曾料到,魔域主宰,竟是这般模样。”
她的话里,有感慨,有试探,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烈对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重新抱起胳膊,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模样?本大爷这模样怎么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做生意童叟无欺,口碑一流,比那些道貌岸然、满肚子算计的仙朝大帝,宗门老祖,可实在多了。”
慕晚棠没有接他这自夸的话茬,而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你以如此身份,潜入我天虞帝都,意欲何为?总不会,真是为了赚钱吧?”
这才是核心。
一位魔域主宰,隐藏身份来到敌对势力的核心都城,所图必然不小。
沈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果然会问这个”的了然,还有一丝“反正都摊牌了说说也无妨”的随意。
“为什么来?”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天天气,“第一,当然是因为你啊,我的女帝陛下。”
慕晚棠眉心一跳。
“你几个月前,不是昭告天下,说要跟本王九月初九在九幽之巅决斗?”
沈烈撇撇嘴。
“本大爷不知道你这么做什么目的,但你都下战书了,本大爷总要来看看,未来的对手是个什么水平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结果一来就发现,嘿,你这皇帝当得还挺有意思。”
慕晚棠闻言,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
沈烈没注意她的细微变化,继续数道:“第二,本王打算把鬼王座洗白上岸,毕竟我们干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买卖,
却为什么要如此见不得光,为此本大爷很是烦恼,恰好你约战本大爷,
而天虞帝朝于是四大帝朝中对商人最包容的国度,故而本大爷就来到了这里,想想以后能不能合作一把。”
他这番话,若是让其他仙朝的人听到,怕是会惊掉下巴。
魔域之主想洗白做正经生意?
还要跟天虞朝廷合作?简直匪夷所思。但慕晚棠听着,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竟觉得以这家伙的行事作风,或许真能干得出来。
“至于这第三点嘛”沈烈顿了顿,脸上重新浮起那种市侩的、精明的笑容,搓了搓手指,“不瞒你说,我鬼王座虽然不大,可座下几十万号兄弟等着张嘴吃饭,不赚钱本大爷拿什么养他们啊?”
他摊开手,总结道:“所以,来帝都,一为看你,二为洗白,三为赚钱,这么说总该清楚了吧?”
慕晚棠静静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来看她实力?这理由说得通。
想洗白转型?结合他之前种种商人做派,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为了赚钱?更是他一直以来挂在嘴边的宗旨。
这三个理由,听起来都很“沈烈”,符合他展现出的性格和部分行为逻辑。
但是真的只有这些吗?
那碗粥怎么解释?
他与沈宴安那张高度相似的脸怎么解释?
窥心镜中那模糊却指向他的画面又怎么解释?
慕晚棠的心里依然有很多疑问。
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依旧笼罩着最深的迷雾。即便他承认了“鬼王”的身份,也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
而沈烈,在说完那三点之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看她。
窗外,天色又亮了几分,晨曦的光芒开始试图穿透窗棂。
暖阁内,粥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与宁神香、药味混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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