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人?”
理查在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是惊讶万分。
若说在任何一场战争中,统帅最为畏惧的是什么?当然就是溃败了一一无论这场溃败是敌人带来的,还是饥荒带来的,又或者如今天一般是由一场尤如天灾般的劫难带来的。
骑士们和领主们或许还有可能重新汇聚在一起,但要将离散的士兵和民夫重新收拢起来,就是一个大问题了。
别看阿颇勒与伊德利卜之间的这片平原几乎无法用潦阔来形容,双方的军队也有数万人,但他们落入荒野的时候,就如同洒入沙粒中的水珠,一瞬间便能够消失不见。
但这几个月来,塞萨尔对于士兵和骑士们的要求,让他们已习惯了受到纪律的约束,在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他们下意识的便开始查找同伴,而用编号来分辨左右的同伴,也要比辨认那些复杂的图案和颜色方便得多一毕竞有很多纹章看上去样式相近,颜色也相仿,若不是浸润其中许久的人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不然的话,贵族子弟也不会有一门课叫做纹章学,而国王身边也不必有一个纹章官了。
现在,就如米卢以及他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只要向旁人报出编号,便知道他是属于哪一位国王,哪一位领主,甚至于哪一位骑士,他们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而后小团体又汇聚在了一起,成为一个更大的单位,这让他们更能抵御零散敌人的袭击,也能更好地照料伤者,查找大队伍。
而等他们到了营地,即便他们的主人依然不知去向,他们只要看到那个数字,也会觉得安心。毕竟随后便有人通知他们去领取辎重和补给,等到帐篷搭起来,篝火烧起来,锅子里炖上肉汤一一这些肉的来源是那些在地震中不幸遭难的牲畜和马匹,人们当然不会奢侈到将它们抛置于野外(何况如此做,也会引来更多的野兽,从而对人群造成危害),它们被就地杀死,肢解,骨头焚烧或是埋葬,肉搬回大营。等到一个最卑微的民夫也喝上了肉汤的时候,原先的徨恐也就渐渐的消失了。
统计也进行的很顺利,即便那个编号上的骑士和领主,并未在场,书记官也能够凭着他们的编号来确定小队的人数。
听到只损失了六百多个人(更多的人还有可能在这之后陆续回来)的消息,理查简直有些不敢置信。他虽然之前没有遇到过地震,却遇到过暴雨,冰雹或是兽群,民夫是最快跑掉的,一些胆小的士兵也会乘机跑掉,骑士们或许会迷路,尤其是在光线昏暗不清的情况下,若是在英格兰遇到了这样的劫难,损失的人数甚至不会低于一场战斗下来的结果。
“我以为至少要损失一千多人。”
他咕哝道,随后看向了斯蒂芬骑士,“他们怎么样?还安稳吗?”
“挺安稳的。”斯蒂芬骑士说,“您知道我们有一个非常慷慨的金主。”
理查嗤的一声笑了,他知道斯蒂芬其实说的是谁,这几个月下来,塞萨尔的慷慨之名几乎已经要超过他的仁慈之名了。
对此,理查异常羡慕,尤其是商人对塞萨尔那种几乎于献祭般的狂热追随,但他并没有一座如同塞浦路斯这样的封地来满足商人如同饕餮般的胃口,也没有如冰糖、罗马水泥、葡萄酒、橄榄油之类的支柱型产业作为诱饵去勾住那些总是饥肠辘辘的大鱼。
作为一位君王,他所做的似乎就只有加税或者是抵押产业,但加税,他也很清楚,是不能永远加之去的虽然他的子民还算爱戴他,并且以他为荣,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他不可能夺走他们口中的最后一口粮食,而抵押产业,理查叹了口气,那些宫殿和城堡也只能抵押一次而已。
而且商人们对于他的城堡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国王在东征之中得到的战利品。是的,战利品想到这里,理查突然一跃而起,吓了斯蒂芬骑士一跳。
虽然大战尚未开始,地面便已震动。天主的愤怒如同雷霆一般降临在基督徒与撒拉逊人的军队身上,但受影响的地方绝对不止他们一处,伊德利卜与阿颇勒必然会受到影响。
“去问问鲍德温和塞萨尔还有还有”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叫人把腓特烈一世抬过来似乎不太恰当:“呃,帮我去问问鲍德温,他是否愿意到腓特烈一世的营帐中议事。”
当然了,虽然鲍德温才是十字军的统帅,但他也没有傲慢到要一个才重伤将死的伤者挪动到他这里来开会的地步,何况他一向为人谦和,并不拘于小节。
于是三位君王与一位专制君主便出现在了腓特烈一世的帐篷里,腓特烈一世也刚刚从儿子这里知晓了地震带来的伤亡人数。
与理查一样,那失去的几百条性命固然让他痛惜,但要比他预估的结果好多了,何况他觉得自己能够在这样沉重的伤势下捞回一条性命来,天主已经对他十分眷顾,他实在不该再要求太多。
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场景,以后,说不定会被画家画成一张群体肖象画。
营帐的中央,是打仗时贵族帐篷里常见的矮榻,它的立柱、床脚、靠板都可以拆卸,而床板并不是坚硬的木板,而是上百条皮带,既方便携带,又不至于膈得人脊背酸痛。
身躯高大、肥胖的腓特烈一世半躺在床上,只让自己的侍从往自己身后加了几个枕头,他原本是想要坐起来的,但考虑到他腹腔里那颗脆弱的新生肝脏,塞萨尔建议他还是这么躺着就行,反正在他们中并没有会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腹诽抱怨的家伙。
小亨利代父亲谢过了两位国王与塞萨尔,然后亲自为他们搬来了椅子,他们就环坐在腓特烈一世的四周“这个变故来的太突然了。”
理查率先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一一场原应酣畅淋漓的战斗,陡然之间变成了地动山摇的天罚。幸好我们的人损失的并不多,”他朝塞萨尔微微一点头,“只是不知撒拉逊人那边怎么样了?我看到赛义夫丁逃进了他的军队,但随后地面的裂缝便打开了光线也暗了下来。”
那时候,小亨利正在援救他的父亲,而塞萨尔紧随在他们的身后,鲍德温与理查都在匡扶军队的秩序,但他还是抽空往后看了几眼,他看到赛义夫丁被一群身着黄色丝绸上衣的人簇拥着融入了黑压压的大军中。那些穿着黄色丝绸衣服的人,他听说过。
他们是萨拉丁的亲卫,是他一手培植出来的精锐,而赛义夫丁是萨拉丁的侄子,无论是萨拉丁对这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年轻人的关爱,还是有意插手阿颇勒之事一一这些马穆鲁克都是一群不容小觑的对手。在地震陡然降临到两军之间的时候,就连赛义夫丁都面色苍白,失去了以往的镇定,他身边的那些撒拉逊人更是惊慌失措,无法做出及时和有力的应对,别说是控制住他们麾下的士兵了,有些人甚至马上拔马逃跑。
也有些人下马,跪下来,向他们的真主祈祷,见鬼,就连他们基督徒也知道,这时候跪下向天主祈祷,天主未必能给你什么庇护。
但他们就是这么干了,结果他们不是被同伴的马蹄践踏成泥,就是跌入了大地的裂隙,而那些身着黄色丝绸外衣的马穆鲁克们却做出了无比准确的反应,他们立刻护住了赛义夫丁,把他护送进大军,并且瞬间展开,尤如一只拳头变作成了有力的五指,将那些慌乱得简直就如同一群羊羔的撒拉逊人尽数驱赶了回去,至少没有让那道裂缝追上他们。
“萨拉丁会插手阿颇勒之事吗?”
“大马士革回报说,他们暂时还未在附近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塞萨尔说。
“太可惜了。若是那时候你们能够将萨拉丁留在亚拉萨路城外就好了。”理查说完,自己也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不可能。
只有数千人的疲惫之师,能够击退蓄谋已久,以逸待劳的萨拉丁大军已经很不容易了。
即便到了最后,他们也不能说是击溃了萨拉丁,只能说他们先是设法用钱财诱惑城外的撒拉逊人,并且以此俘获了他们,破坏了萨拉丁原先的计划一一萨拉丁见到此时攻下亚拉萨路无望才答应谈和和退军的。就如同两头势均力敌的猛兽相争,除非已经到了无可退却的地步,不然的话,他们是不会豁出性命去厮杀的。毕竟他们周围也是群狼环视,任何一方露出了颓势,都会遭到盟友甚至亲朋的攻击。“那么我们是否应当返回伊德利卜?”理查问道,腓特烈一世也赞同的点了点头。
此时人们依然对地震了解不深。
一旦遇上地震,人们的第一反应还是要躲入坚固的建筑物中求生,而非继续待在空旷的地方,尤其是教堂修道院等宗教建筑,它们被称之为天主的地上住所,也被人认为是抵御灾难的最佳去处一一无论这个灾难是魔鬼带来的,还是天使带来的。
至少就塞萨尔所知,地震来临时人们涌入教堂祈祷,恳求天主开恩,馀震来临时,教堂崩塌,导致那些原本可以获救的幸存者,再无生还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两起了。
但要纠正人们的想法会有多么困难,无需多说,教会还在鼓励人们在四面墙壁上挂圣人画象来抵御地震呢。
“我们在这里等上一周如何,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回到军队中也说不定。”塞萨尔建议道。
小亨利有点不安的看了看他的父亲,腓特烈一世方才遭遇了这番劫难,他希望能够将他的父亲送入城中,而腓特烈一世则出于自尊和责任心,不愿意离开营帐,“只是一周而已。”他反过来劝说自己的儿子,“我在这里也是躺着,在房屋里也是躺着,除非地面突然裂开一道大缝隙把我吞进去,不然的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塞萨尔要感激诸位君王对自己的信任,但就在第三日的凌晨,这几位君王却要感激塞萨尔的提醒了。塞萨尔也没有想到,他担心的是馀震,来的却是一场主震。
地震带来的损害固然浩大又难以挽回,整个过程却非常的快,可能只有几秒钟,最多几分钟而已。虽然说之后的馀震会持续上一段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年的都有,但造成的危害确实要比主震小的多。而小亨利想先让他的父亲回伊德利卜也是有理由的。
伊德利卜是一座古城,人们用来砌筑房屋的全都是石砖,其中一部分从古罗马延续下来的建筑,甚至用了水泥如腓特烈一世和理查曾经借住过的神庙,主体建筑的墙壁厚度甚至超过了一个人的肩宽,人们都认为,没有比这更为坚固的地方了。
而在第一次主震过去之后,它也确实如人们所想的那样依然屹立不倒,甚至没有出现裂缝,只是掉落了一些沙土,震坏了几块珍贵的玻璃。
地震后,大量的难民涌入其中,当留守在城中的士兵向塞萨尔报告此事的时候,塞萨尔不由得露出了忧色。
他当然可以命令士兵们将那些难民驱赶出来,但问题是他们如何会相信一个敌人的话呢?
他们只会以为基督徒将他们驱赶出去,只是想要为自己谋得一处安全舒适的栖身之地罢了,而现在天气也确实不允许一个人轻易的在街道或者是荒野中过夜。
塞萨尔无奈的叫来了几个撒拉逊人的学者,伊德利卜虽然已经臣服于基督徒的刀剑之下,但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学者依然对基督徒们充满了警剔和防备,塞萨尔只能简单的告诉他们说,暂时不要让民众们留在建筑内,至少在一周内一一不能。
他们应该留在不会被波及到的街道和广场上,虽然这可能会导致一些人生病或者是受苦,但一旦建筑物倒塌,里面的人就会被活生生地埋在里面。
而他招来的这几个学者一一有些人听了若有所思,虽然没有马上承诺会将民众们劝出寺庙或者是宅邸,但也向他鞠躬道谢后才离去。
而有些人则面露轻篾之色,“我们世代居住于此。”他们说:“比起你们,我们更了解这种可怕的震动,它已经来过了,也已经离开,或许会有一些残馀的震动,但在第一次震动到来时,不曾倾复的建筑,在之后的震动中也不会倒塌,您着实是多费心了。”
见到他们如此,塞萨尔也只能叹气。
倒是有一个学者留了下来,他要比其他学者更年轻些。
“我研读过古希腊人亚里士多德的着作。”他说,“地震并非是真主带来的,也并非是魔鬼带来的。它不是礼物,也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尤如河流流淌,日月起落的自然现象。
在看似坚实的岩层和土地下,并非如人们以为的火海或者是岩浆,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空洞,风一样会从这些空洞中吹过,而当一股风强烈到了足以撼动这些空洞的地步,就会引起震动,有些支柱会断裂,墙壁也会溃塌,地面就会如同帐篷上方的皮革那样颤斗震动,随之变形。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塞萨尔认真地回答道,“事实上你们所说的火湖是确实存在的,也尤如我们所说的地狱,但它并不是半凝固的,也不是可以稳定在一个地方的,相反的,它就如同火山爆发时的熔岩,是会四处流淌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见过漂浮在岩浆上的那些岩石。
我们所待的岩石就是我们所在的大地,就是那些漂浮在岩浆之上的岩石。一般来说它们是平静的,互不干扰的。但有些时候它们会碰撞在一起,而碰撞的结果就导致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地震。”
那个年轻的学者听了他的古怪言论,不但没有如其他人一般做出疑问的神色,反而思索了起来。比起亚里士多德的风洞说,岩石说仿佛更符合他的想象,“但我并不觉得灼热,也不觉得摇晃啊。”“因为那几块岩石足够大,就如同你将一只蚂蚁放在那些岩石上的时候,它也不会觉得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不安,我们太小了,地块又太大。”
“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说法,我甚至不曾从先知的启示中,得到过。”那位年轻的学者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让人们离开建筑,住到街道和广场上去呢?”
“地震之后必有馀震,你们应当知道。”
“但那只是非常轻微的震动。”
“当绳索断裂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根纤维都在一刹那间绷的一声同时断掉的,总是有一股纤维先承担不住拉力而断裂,而同样沉重的压力又不得不分配到其他还在坚持的纤维上,它们的压力变得更重,也让它们变得更为容易断裂。
然后一股接着一股,最后才会是哨的一声。
建筑也是一样的。
它现在看起来或许还是完好无缺,稳固可靠,但谁也不能预料,或许最后一点轻微的震动就会成为加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馀震,馀震会持续很久,但至少一个星期之后还在的建筑基本上就算是经受住考验了。
当然,或许有更糟的情况,在历史上因为地震而消失,或者是被废弃的城市,可不止一座,我不确定现在的伊德利卜是否能够成为其中的幸存者。”
年轻的学者听了,便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虽然他面前的君主是一个基督徒,但他的名字也早已被伊德利卜的人们所知晓一一他并不认为这个人会有意叫他们难堪,或者是经受更多的苦难。何况,若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当真对他如此看重的话,就伊德利卜与埃德萨的距离,这里将来也有可能成为他的封地。
据说他一向待人公平,无论对方是基督徒,还是撒拉逊人,现在更不可能让他将来的子民走向死路。“我会去说服民众的。”
他的承诺倒是让塞萨尔意外的多看了他一眼,这还是第一个向他承诺会向民众们传达他意志的学者呢。“无论您的预言是否成真,我都会代那些得救的生命感谢你。”
学者说,而后微微的摇了摇头,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又突然闭上了嘴。
次日平安无事。
大营里甚至出现了不少想要返回伊德利卜,牵走自己的马或是拿回行李,又或者是想要去祈祷和谶悔的人,但无一例外的都被监察队截住了,监察队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并且要求他们等到一周之后。骑士们虽然有些不满意,但鉴于之前已经看到了塞萨尔的那些法令所起到的作用,也只能暂时按耐住自己的焦虑,反正只是一周嘛,他们彼此安慰,那些撒拉逊人离开的时候,不可能允许他们带走自己的财产,他们不用担心他们的战利品会被那些撒拉逊人偷走。
而变故就是在这一晚发生的。
当人们,甚至他们的马匹、牲畜都纷纷陷入了沉睡的时候,那股曾经让所有人为之发寒的笑声又出现了米卢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一场噩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从那场地震中逃脱出来了,又或者是之前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死前的幻想,但他跳起来才发现那些正在飞速奔驰的马匹,晃动的火把,衣衫不整神情仓惶的人群都是真的。幸好这场震动发生在深夜,除了亚拉萨路的骑士和士兵,很多人都无法在夜间视物,以至于他们即便跑出了大营,也跑不出太远,监察队更是一直没有脱下过自己的盔甲,变故一发生,他们便跳了起来,骑上了马,带着自己的扈从和侍从奔走于各个营地之间,不断的呼喊着,要求所有人就地待着,哪里也不准去。他们的棍棒与鞭子很快让人清醒了下来,更有几个失去理智,胡乱冲撞的家伙被打倒在地,米卢冲出了几步,便停住了。
他看到了他的主人斯蒂芬骑士,他正伺奉着一头红发的年轻国王冲了出去。
是的,这竟然又是一场地震,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双生地震。”塞萨尔低声道,“什么?”鲍德温问道,“地震也有双生的?”
“有啊,怎么没有。”这种情况,多半发生在那些原本就不够安定的地层上一一当一场地震发生后,它所引发的变形和断裂可能影响到另一处地层,从而诱发又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是主震,并非馀震。这次震动虽然不曾造成第一场地震时那样可怕的情景一一也就是地面上的巨大裂隙,却格外的绵长和持久,暂时露营在荒野上的基督徒军队还好,城内却陷入了一片绝望之中。
塞萨尔虽然之前已经提醒过他们,那些学者中,听取了他的建议,要求民众们从坚固的建筑物中移动到街道或者广场上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有人这么做的时候一一这里说的就是那个和塞萨尔讨论了一番地震形成原因的年轻学者一一甚至遭到了他人的谴责。
他们认为他是失心疯了,才会被一个基督徒所说动。但那个年轻的学者却很坚决,叫民众们从建筑物内移动到街道上,确实会让他们受到寒风的折磨,但正如那个基督徒所说的,万一呢?
只是几天的时间而已。他说道,并且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向商人们购置了地毯、布匹和燃料。他在广场上架起篝火,然后煮起了加糖的热汤,实际上就是热水,并且施舍给城里的居民们。糖,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哪怕是家中并不贫苦的撒拉逊人也会走出房屋,或者是庙宇,领取自己的一份。
篝火一直燃烧着,那个年轻的学者已经耗尽了自己的资产。他甚至大胆的策马来到基督徒的军营请求塞萨尔能够容许他的商人们赊欠给他一些冰糖,而塞萨尔居然也答应了。
而后就在这场荒谬的交易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他的面前,领取那杯甜滋滋的热水,哪怕他们确实已经非常疲惫了一一但那是甜水!
然后就当这位年轻的学者走到锅子边,用木勺打起一杯甜水,想要倒进一个撒拉逊人捧着的银壶时,他的手却猛烈的震颤了起来,看到那些珍贵的甜水泼洒在地上,那人不由得可惜的叫嚷了起来。“哎呀,学者!小心啊!”他赶快扶住对方,这实在是太可惜了,他紧紧的握着学者的手,却只觉得那只手冰凉而又僵硬。
而且震动还是没有停止,木勺中的水已经泼洒得所剩无几,几口悬挂在篝火铁架上的锅子也开始左右摇摆起来,对方张大了嘴巴,惊骇的看向四周一一这仿佛是一张瞬间扭曲的画卷一一魔鬼的尖笑声嘲弄般的穿过了整座古城,他们脚下的大地在晃动,建筑也都在晃动,每个人也在晃动。
“真主啊,真主!”抓着年轻学者的那个人叫了两声,突然恍然大悟,他猛地摔下了杯子,来不及拉起身上的斗篷,就拼命的往回冲去。
他的家人还待在寺庙里,等着他带回去甜水。
他的心中充满了懊悔,他并不相信这个年轻学者,只是听到学者正在施舍甜水他才来的。
但他体恤他年迈的母亲,羸弱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不忍心让他们在冷风中受冻,才自告奋勇,自己带了个壶就过来了。
他听到学者正在大叫,告诉他现在这里很危险,不要到处乱跑,但他又如何能够舍弃自己的亲人?他发疯似的往前跑,周围还有着许多和他一样反应过来的人,他们或是奔向寺庙,或是奔向自己的宅邸,奔向任何一个原先他们以为十分安全的地方,但地震所带来的毁灭,就是这样的迅疾,叫人没有丝毫后悔的馀地。
到这个固执的父亲终于奔到寺庙前的时候,他一边还在大叫着自己妻子儿女的名字,一边庆幸着他选择了一个好地方,看,这座建筑不是仍旧完好矗立着吗?
他正这么想着,寺庙就塌陷了。
它的塌陷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征兆,就象是一个顽皮的孩子随手打翻了他厌弃的沙堡,一刹那间墙壁崩塌,烟尘四起,就连最为坚固的铜门,也在挤压中对折变形。
他冲了上去,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往外抛去,他掉落在一块巨石上,顿时疼痛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寺庙在距离不足一尺的地方崩塌,瓦砾瞬间便淹没了一切,他想要去看,去听,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他听不到孩子们的哭叫声,妻子的哀求声和父母的祈祷声,甚至连那些得过了先知启示的学者们也不曾逃出来,一切都完了,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腓特烈一世感叹的说道,他们正在一座丘陵上凝视着不远处的伊德利卜城,伊德利卜并不大,它的城墙不可能庇护得了四十多座村庄,这也是为什么十字军一到,他们几乎没有抵抗就决定投降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它距离阿颇勒这么近,就不会与贫瘠或者是荒凉有所牵连,它非常繁荣,虽然小,但也有上万的居民,寺庙、花园、商铺、仓库、浴室、咖啡馆、图书馆一应俱全。
而现在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呢?在阳光的照耀下,这座城市已经化作了一堆堆的碎石山丘,有大有小,无论这些建筑原先有着怎样的意义,何等的重要,又有着多少奢靡的装饰和华美的图案,现在都只是灰色的碎石。
若是将一个商人或是骑士再次拉到这座城前,告诉他,这里原先有一座城,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腓特烈一世身边的小亨利不由得后怕的抚了抚自己的胸膛一一他的父亲很喜欢那座神庙,尤其是在露台上眺望远处的美好景色时,他都打算好将他的父亲移回到那里,让他安心休养了。
而就在震动开始之后,在地光的照耀下,他们看到那座巨大的神庙一一它几乎可以比拟圣殿教堂,几乎可以被称之为一座要塞,三座同样高大的巴西利卡式建筑(长方形的殿堂)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一一可在大地的暴怒之中,它们简直就如同玩具,先是上下颠簸,然后又被左右摇摆。
在被抛起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的主体部分已经开始散架,左右摇摆之后,它更是没能留下一片高于人头的墙壁。
那里最终只剩下了一片混杂着血肉的碎石瓦砾。
如果腓特烈一世现在确实就在那里面养伤的话,小亨利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够把自己的父亲完整地掘出来,幸好没有,幸好没有,不仅腓特烈一世没有再次入城,甚至城内的基督徒也已经退了出来。基督徒们的损失不大,相对而言,伊德利卜城内的民众损失惨重。
听了那位年轻学者的建议,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留在了广场和街道上的民众是有福的。
或许有人受了伤,跌倒了,或者是被飞来的砖石砸中,但大部分人都得以平安无事。
在震动来临的时候,他们只来得及紧紧的拉起斗篷,裹住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亲友,然后紧闭着眼睛,咬着牙浑身颤栗着等待着真主的责罚啊,或许是出于他们的坚贞与顺从一一真主的责罚并没有来到他们身上,却落在了他们的亲友身上。
黑暗之中有人放声大哭。是的,他们固然和最亲爱的人呆在了一起,免于了这场灾祸,但其他人呢,他们也曾劝过那些人,但那些人反过来劝说他们留在房屋里一一毕竟这个时候留在外面,确实太危险了。即便没有地震,寒冷和饥饿也是可以要人命的。
有些人甚至不是不信那个年轻的学者,只是听说他是受了基督徒的建议一一担心他受到了敌人的蛊惑,才犹尤豫豫地改变了原来的想法,选择继续留在建筑物内。
他们无法责怪这些人,毕竟听从敌人的劝告才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只是现在无论是懊悔还是责备都没用了。
在度过了最初的恐慌之后,幸存者便迅速的跳了起来,去查找那个年轻的学者,或者是奔向了那些已经化作了废墟的地方,他们开始用双手搬开沉重的石块,而后往下挖掘,希望能够救出被掩埋在地下的人。但这些建筑物原先有多么坚固,现在就有多么的沉重。
一个鲜血淋漓的学者从砖石堆中爬了出来,他两眼无神,神情恍惚,一见到那个年轻的学者便扑了上去,他猛的抓住了年轻学者的衣襟喊道,“那个基督徒那个基督徒还说了些什么,还说了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呢?他该说的都说了。”
年轻的学者道一一这正好是反对他反对得最为激烈的一个长辈:“先救人吧。”他疲倦的说道。年轻学者的回答让这个长辈哑口无言,他沮丧的放下了自己的双手,开始拼命的与其他人一起援救被埋在废墟中的那些人。
有侥幸逃出来的学者在努力倾听一他能够听见一些细微的声音,这时候就成了指引人们方向的风向标只是民众很快就发现,没有工具,只靠双手,即便是那些受到过先知启示,拥有着无尽的力气和强壮的体魄的学者也只是杯水车薪。
或者说比起生机的流逝,他们的速度太慢了。
“我们需要帮助。”
“谁的帮助。现在大部分民众都被埋在了废墟下。你不是想要说那些基督徒吧?”一个固执的学者发出了嘶哑的笑声,随后他又蒙住了脸。
“他们想要钱吗?我们没有钱。”一个民众绝望的说道。之前在谈判中,基督徒已经答应了,他们可以在付完了自己的赎身钱后,携带少量的财物。
但现在,无论是赎身钱还是他们的私人财物,全都被埋在了废墟下,他们用什么去雇佣或者说贿赂那些基督徒呢?
“只怕我们走出去,就会成为他们的奴隶。这将是他们在伊德利卜唯一的收入。”
“他们有成千上万的民夫。我们可以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能够救出我们的家人,城中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
“别异想天开了,城中,这里还有城中吗?”
年轻的学者沉默不语。
而此时,帐篷中的理查也谈到了这件事情,伊德利卜已经彻底的毁了,幸好骑士们并未如以往一般将战利品或者是钱财带在身上,而是全都委托给了商人,或者是直接换成了支票,而支票又薄又轻,他们完全可以随身携带,甚至藏在他们的内衣夹层里,只有一些骑士,可能将马匹寄养在了城中,但那也是一些多馀出来的驽马,虽然有损失,但不大。
只是失去了一整座城,还是相当令人惋惜的。
尤其对于理查而言,毕竟腓特烈一世那边的军费已经由塞萨尔为他承担了一部分。是的,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
“但如果你想要去帮助那些撒拉逊人的话,我也不会很在意,我的民夫也可以借给你用。”“还有我们的。”小亨利补充道。
塞萨尔露出了略有些惊讶的神色。
理查笑了起来:“我们还不了解你吗?
虽然我并不觉得那些撒拉逊人存在与否,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但对于你来说却是一件会让你纠结甚至难以忘怀的事情吧。”
“我们并不是为了那些撒拉逊人,”小亨利也跟着说道,“但若只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给予我们所喜爱的人一些帮助并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感觉确实有些古怪。”
塞萨尔终于发出了一个出自于肺腑的微笑。
他当然知道地震之后,救援是需要争分夺秒的,但大部分基督徒已经听从了他的命令撤出了伊德利卜,现在埋在废墟下的多数都是一些撒拉逊人。而对于十字军来说,他们是敌人,是魔鬼的仆从没有将这些人全部杀死或是卖做奴隶,已经算得上是宽仁,现在还要去救他们,他们是发了疯吗?
“那么我或许可以等等。”
“等等?”理查好奇的问道:“等什么?”
“等他们的求助,等他们拿出认为我值得的筹码。”是的,他现在可以承认,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仁慈并且公正的对待每一个人,但总有一些人会比另一些人更重要。鲍德温是,理查是,小亨利和腓特烈一世,还有那些骑士也是。
他之前已经给过他们提醒,不可能继续给予那些拒绝了他的人毫无附加条件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