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书的声音温和清朗，如同学堂里耐心授课的夫子，与他身下那艘漆黑狰狞的灵舟形成了诡异反差。
他站在舟首，海风吹动黑袍，露出内里一袭月白长衫，衣襟处绣着细密的星图纹路——若只看打扮，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年轻学者。
“陈真人可知，”他含笑开口，目光扫过陈霄掌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暗金色光点，“伪日金乌虽是弃子，但其残留的记忆碎片，反倒成了我等邀请真人的最佳‘请柬’。”
陈霄眼神微凝：“请柬？”
“正是。”司书微微颔首，“若无那些碎片，真人如何能知我‘归一会’之宏愿？如何能明‘万神归一’之大势？又如何会来此弱水死域，寻觅那‘守钥者’遗骸？”
他顿了顿，笑容更深：“我辈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即便要借真人之手，也会让真人明明白白地……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苏璃冷笑，“三艘灵舟合围，三位金丹后期压阵，这便是你们‘光明磊落’的请人方式？”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司书不以为忤，目光落在苏璃身上，“这位想必是北疆苏仙子。青木生机，药师妙手，能在冥泽寒毒中活下来，果然不凡。”
他话锋一转：“可惜，仙子之道，终究是‘多样’之道——草木千姿，药理百变，讲究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这与吾等‘归一’大道，天生相悖。”
苏璃握紧药杖，杖头青藤无声蔓延，在甲板上结出复杂的防御阵纹：“道不同，不相为谋。”
“错了。”司书轻轻摇头，眼中泛起奇异的光，“正因‘道不同’，才更需‘谋’。”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掌心之中，一点纯黑如墨的光点缓缓浮现。
光点只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仿佛要吞噬一切差异与变化的……“统一”意志！
“看。”
司书声音缥缈，如同吟诵经文：
“这世间，有万千神话，万千法则，万千道途。”
“帝俊统星，羲和浴日，玄冥掌水，祝融司火……各执权柄，各守其序。”
“然，此等‘分治’，正是世界混乱之源！”
他掌心黑光微微膨胀：
“东海有伪日之祸，北疆有寒毒千年，西域有信仰扭曲，南山有灵脉枯竭……为何？因诸神权柄分立，各谋其利，互不统属！”
“若有一至高存在，统合所有神话权柄，熔万法于一炉，定唯一之序——”
“则日月星辰行止有度，山川河海归流有方，万物生灵生长有节！”
“再无混乱，再无纷争，再无……不公！”
黑光映照下，司书苍白的面孔浮现出近乎狂热的虔诚：
“这，便是吾主‘归一’之大道！”
“集万神权柄，铸唯一真神，定永恒秩序！”
“而吾等‘归一会’，便是为践行此道，行走世间之使徒！”
话音落，他掌心黑光骤然扩散，化作一道黑色光环，悬于头顶。
光环之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符文流转——那些符文扭曲变形，时而化作微缩的日轮，时而变作星辰，时而转为水流，时而凝成山岳……但无论何种形态，最终都会被强行“揉碎”，熔合成一团混沌的、失去一切特征的漆黑！
“这便是‘归一之力’的雏形。”司书轻声道，“可纳万法，可熔万则，可化万形……归于唯一。”
陈霄看着那黑色光环，眼中金芒骤亮！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归一会所谓的“万神归一”，不是简单的信仰统一，不是政治上的中央集权，而是……法则层面的绝对垄断！
他们要收集、吞噬、熔合所有神话权柄，将这些权柄中蕴含的独特规则，强行锻造成一套单一的、绝对的、由某个“唯一神”完全掌控的“新世界法则”！
在这样的法则下，太阳不再有东升西落的自然循环，而是按照“唯一神”的意志定时开关；水流不再因地势高低自然流淌，而是按照“统一调度”机械分配；草木生长、四季更替、生灵繁衍……一切都将成为“标准化流程”！
世界将变成一个巨大的、精密的、同时也死寂的……机器！
而山海管理员的工作是什么？
是“修正神话”。
是发现那些被扭曲、被遗忘、被篡改的神话真相，通过考据、验证、校正，让世界的规则回归其原本应有的、多样而和谐的“自然状态”！
帝俊该统御星辰，羲和该调理晨昏，玄冥该归藏水流，扶桑该循环日曜……每一种神话权柄，都应有其独特性，都应在其领域内发挥作用，共同构成一个丰富、有机、充满无限可能的生态！
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
“所以……”
陈霄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北疆寒铁：
“你们归一会，与我这‘神话修正者’，是天生的死敌。”
司书微笑颔首：“真人果然悟性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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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欲‘修正’，令神话各归其位，世界复归‘多样’。”
“吾等欲‘归一’，熔万法于一体，世界步入‘唯一’。”
“道争如此，不死不休。”
他头顶黑色光环缓缓旋转，气息开始攀升：
“既如此，便请真人……”
“入弱水，醒守钥，献日血。”
“而后——”
“死于归一。”
三艘黑舟之上，另外两名始终沉默的黑袍人，同时踏前一步！
三人气息相连，黑色光环彼此呼应，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色光网，朝着陈霄与苏璃所在的灵舟，缓缓压下！
光网所过之处，海面竟开始“凝固”——不是结冰，而是失去了所有波纹与流动，变得如同镜面般平整、死寂！
就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在靠近光网时被强行“归一”，失去活性，化作纯粹的、无属性的能量尘埃，簌簌飘落！
这便是归一会的战斗方式——不追求华丽的招式，不讲究精妙的技巧，只是以最霸道的“归一”之力，强行抹去对手法术中的独特性，将其化为最原始的、可以被他们轻易吞噬的“养分”！
“苏璃，护住灵舟！”
陈霄低喝一声，踏前一步！
他双手抬起，左手掌心玄冥真水幽蓝流转，右手掌心太阳真火金芒绽放！
水火之力并未融合，而是彼此呼应，在他身前构筑起一道奇异的屏障——左半幽蓝如深海，右半金芒如大日，中间的交界处，阴阳鱼缓缓旋转，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则完美调和！
“没用的。”
司书轻轻摇头，眼中带着怜悯：
“玄冥真水，太阳真火……皆是上古神只权柄所化，确有独到之处。”
“但在‘归一’大道面前，任何独特性，都是……”
“破绽。”
他屈指一弹！
黑色光网中央，一道细如发丝的黑线骤然射出，直刺陈霄身前的水火屏障！
黑线触碰到屏障的瞬间——
“滋啦！！！”
令人牙酸的侵蚀声响起！
水火屏障表面，被黑线触及的那一点，幽蓝与金芒竟开始迅速褪色、消融，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了其中蕴含的玄冥与日曜法则，还原成了最基础的水属性与火属性灵力！
而这些被剥离了法则特性的灵力，在黑色光网的笼罩下，如同无根之萍，迅速被吞噬、同化！
屏障，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看到吗？”
司书的声音平静传来：
“在‘归一’面前，所谓神话权柄，所谓独特法则，不过是稍难消化些的‘食材’罢了。”
“待吾主降临，熔万法于一炉，世间将再无‘玄冥’‘太阳’之分，只有……统一的‘能量法则’。”
“而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最完美的形态。”
陈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他全力催动玄冥真水与太阳真火，试图稳住屏障，但在那诡异“归一之力”的侵蚀下，两种力量的独特性正被不断剥离，威力急剧下降！
更麻烦的是，弱水死域的环境，也在加剧消耗！
脚下海水漆黑如墨，毫无浮力，灵舟完全靠苏璃的青木灵力强行“扎根”在海面，每一刻都在剧烈消耗。而空气中的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一旦自身灵力耗尽，连补充都做不到！
“不能硬拼……”
陈霄心念急转，目光扫过脚下漆黑海水，又看向远处司书那看似温和、实则疯狂的面孔。
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划过脑海。
“苏璃！”
他猛地传音：
“撤掉灵舟防护，让船……沉下去！”
苏璃瞳孔微缩，但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执行！
青木灵力骤然收敛！
“哗啦——”
失去灵力支撑的灵舟，如同坠入无底深渊，朝着漆黑海水深处，急速沉没！
司书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
陈霄双手合十，胸前扶桑叶烙印金光大放！
“以扶桑之叶为凭，唤东海草木之灵——”
“弱水虽死，生机……不绝！”
翡翠金纹叶自他怀中飞出，悬浮于头顶！
叶片光芒绽放，道道翠绿光纹如涟漪般扩散，穿透漆黑海水，直入海底！
下一秒——
“轰隆隆……”
弱水死域深处，那具缠绕星光的巨大骸骨旁，无数沉睡的海草、珊瑚、乃至依附在骸骨上的古老苔藓，齐齐苏醒！
它们爆发出惊人的生机，化作一道道翠绿光柱，冲破漆黑海水，朝着海面疯狂生长！
而陈霄与苏璃下沉的灵舟，正被这些生机光柱……稳稳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