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我们家里人在城里抗洪,现在下落不明,我们想进去找找……”赵红苗焦急地解释道。
“不行!现在里面乱得很,水也没完全退,你们进去不是添乱吗?回去等消息!政府有安排!”值守的人态度坚决。
任凭他们怎么说,甚至张自礼亮出了拖拉机钥匙表示可以帮忙运输物资,对方也只是摇头。
三人站在警戒线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
等待,成了最煎熬的事情。
每天都有关于县城的零星消息传回来,淹死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哪里决了口……可关于李向阳,始终没有确切的音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茂春的话越来越少,烟袋锅子从早到晚几乎没熄过。
张天会哭了几场后,精神有些恍惚,时常坐在屋檐下发呆。
赵洪霞则异常沉默地帮忙操持着家务,并没有过分难过——她依旧坚持着那个信念:他没死。
李向阳失踪的第六天。
一大早,李茂春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只是……晌午回来时,跟在他后面,是街上丧葬铺送来的一口新棺材。
待把棺材卸在院坝边,他又一言不发地开始抽起了旱烟。
张天会看着那口棺材,嘴唇哆嗦着,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没哭出声,只是捂着嘴,背过身去。
赵洪霞从屋里出来,脸色“唰”地白了。
她快步走到李茂春面前,情绪有些激动:“爸!你这是干什么?向阳还没找到!你买这个回来做什么?”
李茂春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儿媳一眼,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沙哑着嗓子道:“七天了……按老规矩……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就算……就算找不回人,也得弄个衣冠坟,得让他认得回家的路……”
“他没死!”赵洪霞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说了他没死!你们为什么都不信我?这不是诅咒他吗?”
李茂春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李向东和张自勤站在一旁,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赵洪霞看了看公公,又看了看那口刺眼的黑棺材,不再争辩,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这个下午,李茂春请了几个平日里关系最铁的老哥们来帮忙,在院坝里搭起了简陋的灵堂。
赵洪霞没有出来。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坐在床边,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低声自语着:“宝宝,别担心,爸爸一定会回来!”
是的!她依然坚定地认为,他还没有死!
同一时间,距离秦巴县城八十多里外的八卦城县医院。
一间简陋的病房里,一个躺在病床上的青年,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他嘴唇干裂,浑身擦伤,但胸膛微微起伏,显示着生命的迹象。
突然,他睁开了眼睛,看着陌生的病房天花板,思索着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滔天的巨浪,摇晃的竹筏,头顶砸下的黑影,无尽的黑暗……
然后呢?
好像沉下去了,因为那件野猪尿泡背心……又浮起来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眩晕让他闷哼一声,又跌回枕头。
“哎!你醒了?别乱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正好进来查房,见状连忙上前。
他这才看到手臂上扎着针头,还连着一个输液瓶。
“这……是哪里?”他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八卦城县医院。”护士看了看病历卡,一边检查他的输液管,一边说道,“你昏迷好几天了!感觉怎么样?身上哪儿疼?”
“是谁送我来医院的?”他追问道。
“从江里捞上来的!政府组织的捞尸队,发现你还有气,就给送来了。”护士心有余悸地说道,“你可真是命大,那么大的水……听说秦巴这回可惨了。”
八卦城?这是汉江中下游的一个县,以江中巨大的回水湾闻名——竟然被冲到了这里?
显然,这青年就是李向阳!
“今天是几号?”他没管身上的疼痛,连忙急声问道。
“8月6号!”
天!竟然昏迷了五六天!
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能再躺了!
这个念头泛起,他一把扯掉了右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哎!你干什么!”护士吓了一跳,想按住他。
没管手上冒出的血珠,李向阳已经撑着坐了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后背和脑袋。
“我没事了!我得走!”
“你伤还没好!不能下床!你……”护士急得去拦他。
李向阳却已经赤着上身,光脚踩在了水泥地上。
“我的衣服呢?还有,跟我一起救上来的,有没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发烧的姑娘?”
护士被他这架势弄得有点慌:“衣服……可能在你床头柜里。你说的那两个人……我不是很清楚。前几天送来了不少灾民,有男有女……”
见问不出什么,他强忍不适,转身拉开了床头柜,果然看到了自己那已经满是腥臭,已经干硬的裤子和海军衫。
那个野猪尿泡做的背心不见了,估计是抢救时被剪掉扔了。
“同志,你真的不能走!你还需要观察!”护士还在试图劝阻。
李向阳没管,迅速套上衣服。
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的钱都不见了,他略带歉意的笑了笑,“同志,谢谢你!医药费我过段时间再来给补上。”
说着,他踉跄着走出了病房。
胳膊上的针眼还在流血,但他一刻也等不了。
多等一天,家里人就多煎熬一天。着孕,爸妈年纪大了……
出了医院大门,他辨认了下方向,朝着火车站走去——这次洪灾,铁路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他记得八卦城有一个车站,会车的货车经常在这里停靠,而且下一个会车点,是红河镇!
所以,若想早点回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扒火车。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挣扎着踏上归途的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家中,已经为他搭起了灵棚,前来悼念的鞭炮声,正一遍接一遍的响起。